第67章宫中的小太监(二十三)
跪在地上良久,膝盖又受到了久违的疼痛感,加上灼热的温度,钻到骨髓里密密麻麻的痒意。
萧桓感觉有一滴汗滴到了他的眼睫上,却仍是没动一下。
他刚才已将越荣的话悉数转达,但杨正卿犹如没听见一般依然跪着,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沉默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杨正卿跪着,那萧桓只能陪着。
越荣没再派人来,他可能铁了心的不想答应。
腿已经开始麻木,可萧桓心里只是在想,他尚且年轻也受不住这长跪,更别说是已垂暮之年的老人了。
用余光去看身边的杨正卿,却还是挺直腰背的模样,不由得开口道:
“杨学士,皇上已下令,会处理此事,还请您先起身回去耐心等待。”
说完便将头又磕在了地上,坚硬的砖石磨砺着皮肤。
“奴才定会向皇上转达您的决心,还请杨学士莫要再跪了,还是以保重身体为先。”
话音落下,杨正卿仍是没说话,萧桓的头埋在地上,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微微咳了两声,才开了口:“不用管我,你回去吧,告诉皇上,我只等着处理此事的旨意,一日不下我一日不起。”
萧桓抬起头来,额头上已擦破了皮,微微有点红。
他只能答“是”,因为他明白这就是老师,古板倔强,却又清明坚韧,胸怀大义,底线绝不容忍跨越。
在起身时,僵硬的肢体像是生锈了一般,缓慢的移动。
萧桓用了点力气,才很慢很慢的直起了身子。
他向杨正卿拱手,道:“奴才告退。”
曾经的老师与学生,在分别前没在看对方一眼,一个不想看,一个却是不敢再看。
犹记少年时,老师读到《离骚》,诵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对他说:“即使人生经历万分磨难,牵绊痛苦,也不可忘记追求心中的美好与善意,纵使为此要九死一生。”
“你出生便富贵满堂,已是这世上最为幸运之人,但若是哪一日命运多舛,落入泥潭,也不得堕落自身,这是为师对你的规谏,你万不可忘怀。”
那时老师柔和又不失郑重的话语此时仍回荡在耳边。
他从未忘过。
只是白云苍狗,他已再也无法回头。
越荣听了杨正卿的话后大发雷霆,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茶杯的碎片散落落在地上,茶水更是流了一地,浸透了覆盖其上的奏折。
“皇上息怒。”
在外面跪了很久的萧桓,来了里面也逃不了要跪的命运。
还要解决皇帝此刻不息的怒火:
“皇上,奴才觉得不如先遂了杨学士的心愿,才是上上之策。”
越荣闻言,紧皱眉头:“什么意思?”
“杨学士此时在外久跪的消息,前朝应是都已经知道了,再不过多久,若是那些大臣都来了,跟随杨学士向皇上施压,那……”
萧桓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越荣越来越沉重的神情,继续说道:
“所以,皇上,我认为应先答应杨学士的要求。只要把参与赵福生一事的官员处理掉,再派杨学士去处理难民之事,让他本人亲自参与此事,那想必杨学士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越荣在萧桓淡然的语气中渐渐恢复了平静,思绪也终于被这番话理清了几分。
确实,如今的当务之急已不是赵福生,而是先把杨正卿稳下来。
杨正卿官职虽不在,权力人脉却仍没丢失,名气更是大的惊人。
如果只不过是解决几个官员就可以处理好赵福生这事,再把烂摊子扔给杨正卿去处理的话,越荣也没什么损害。
这个方法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越荣当即下令,将杨学士传进来。
而与此同时,萧桓也在越荣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从侧门退了出去。
让其他太监进去伺候。
杨正卿是以后扳倒叶家的重要力量,必须让他现在参与朝政,重新复官。
叶家一家独大的势力只有杨正卿这样的地位才能与之匹敌,将其颠覆。
赵福生一事,正是最好的引子。
那么多难民被杀,都被官员屠杀殆尽,不留活口,一杀就是一家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赵福生这个家里唯一的活口。
然后再派人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父母妻女的尸体全部在乱葬岗,让他看见事实,鼓动他去敲登闻鼓,将这件恶事全部揭露。
由此引出的一系列连环反应都是他们谋划出的每一步。
“我利用了一个无辜之人对自己亲人的爱……”
“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深夜他在安念的床边站着,满眼迷茫又含着无尽的痛苦,他问着安念,又仿佛是在问着自己。
安念坐在床沿处,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不论这正不正确,我们都必须做,而且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是为了让那些有罪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走上这条路,便要一直走下去,不能回头。”
她去牵萧桓放在腿边的手,当握住的那一刻,才发现那只手那样凉,冰的她心里微微一颤。
将纸条放入他手心,她缓缓抽出手时,却又被萧桓紧紧握住,她没有挣扎,只是抬头看着他。
看他沉默不语的神情,忧伤在眉眼中淡淡的弥漫。
“你会陪我走完这条路吗?”
“当然。”
“我们要一起走完这条路,不管有多艰难。”
安念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
甚至攥得她有点疼了。
那天越荣和杨正卿谈论了许久。
最终的结果就是杨正卿官复原职,重新扛起了翰林大学士的职责,但实则位同副相,还被委任了处理难民的使命。
先前只要擅自杀害难民赶跑难民的官员都被抓入大理寺,按律处刑。
赵福生案重拿轻放,以一种轻飘飘的姿态愕然结束了。
但其中涉及的政治复杂性和官员变动却让所有身处前朝的人都不由得身心一颤。
吏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全部换人,还有长安指挥士兵的都指挥使全部换人,换上了今年科举的进士,一股新血液注入了这腐烂不已的官场。
棺材入土的那天倾盆大雨。
萧桓打着洁白的油纸伞为在墓碑前哭泣的赵福生遮雨。
雨水顺着风扬起几滴落上他的皮肤时,那凉意便浸入心脾。
他闭上了眼。
仿佛感觉雨水划过了自己的脸,有如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