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李之馈
姜离亭果然守信,未过半月,便陆续送来六十余人。因赵青元早先与她约定,此事全凭自愿,不可勉强,若非如此,想来更快。见事已成,她便召来营中诸部将于帐中集聚。
赵青元说道:“此事我已遂你们的心愿,但还须约法三章:其一,营妓于此乃为营生,谁若敢无资而女票,扣饷三月,照价补偿;
其二,辱骂、打伤营妓者,按军律处置。若是杀死营妓,一律抵命;
其三,营妓来去自由,绝非谁人私产。若有愿意与兵士成家的,也可玉成,但谁若为其争风吃醋,闹到我这里来——”她抬眼扫了几人一眼,说道,“我只拿你们几个是问!听见了么?”
“是!”竟是裴敦先声应答,他此时也是个副尉了。他按着年资早该拔擢,可无人为他奏表,倒是赵青元替他表到了兵部。他至此不再拿饷,而是吃俸,加上先前之事历历在目,怎能不对赵青元五体拜服?
此事告一段落,赵青元心中自得,不由想起姜离亭的好来。她对这栖凤楼女东家的慷慨相助也曾有疑虑,可她身上全没半点儿能为人所图,便只当是姜离亭生性仗义。
她思来想去,只觉前次轻慢姜离亭,真是不该。于是又打马去往东市,挑选了几件像样的礼物,来到栖凤楼赔罪。
她按着老法子来到姜离亭院前,如之前一般,院门大开着。眼下正值夏季,房中炎热,姜离亭的屋门也敞开着。赵青元未多想,自行举步迈进院中,但刚在那门前一站,便呆住了。
只见姜离亭此刻正躺在荆儿腿上,荆儿口中衔着似是吃食的一物,竟嘴对着嘴,将其喂到了姜离亭口中。两人亲热搂抱,极尽狎昵。
直至赵青元手中所提之物“哐当”一声掉落一地,她才猛然惊醒,退回院中,喊道:“失礼!”
荆儿一脸不虞地走出屋来,边捡她掉落的物什边数落:“你回回都失礼,可从没见你有不失礼的时候。”
赵青元此时就如那遭了霜打的茄子,再没往日的骄狂了,她点点头,应道:“对不住,对不住。”
“荆儿。”姜离亭的嗔怪从屋内幽幽传来。
是了,难怪之前总觉姜离亭对荆儿说话时有种怪异的甜腻,赵青元这才明白过来。
“是我回回失礼才是,总让三娘见着我这些不端的样子。”姜离亭也走到门边,云鬓散乱,纱衣斜罩,与上回全无二致。可她脸上却无自愧之色,含笑说道,“还请三娘容我整理一二?”
赵青元依然不愿等待,但她抬眼看了荆儿一眼,却不夸姜离亭美了,也不再进屋,只说道:“不必。我此来只为感谢你仗义相助,日后若有所需,但说无妨。”
没说几句,赵青元便找了个由头作辞,打马疾走,赶在城门下钥前回到营中。这夜,她脑中不停闪出所见那幕,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待到七月,营旁栽种的李子熟了。于投遣人摘来,挑出一筐最好的送到赵青元帐中,问道:“将军,午后校场上击鞠,你去看么?”
“不去。”击鞠便是打马球,赵青元对此可不感兴趣,但她也不扫兴,站起身来说道,“取了我的剑去,作个彩头吧。”
她不常用剑,但她的剑也真多,这帐中就挂着好几柄。也是,君子佩剑,时人但凡有些财力的,皆要买上几把剑傍身,何况她这种军旅之人?她目光在诸剑上游走挑选,手却独抚上了从公主府中带走的那一把。
于投以为便是这把,刚伸手拿走,却被她一把夺回。她随意取下一把来,交到于投手中,笑道:“这把最好。”
赵青元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子,思忖了片刻,找来一方精致的食盒,码了一排李子进去。她满意地点点头,坐在案前写信,见她写道:“陶越公主殿下钧启:
违别数月,驰思疏甚,遂冒昧致书。营旁李果,请君尝鲜,随书附上,万望不弃。敬颂夏祉。”
赵青元拿起信来看了看,不甚满意。她往日少与人通信,对尺牍之事并不熟稔,措辞必然有疏漏之处,想到这里,便把那信揉作一团,扔到地上去了。
可她毫不气馁,反而来了兴致,竟提笔写下一首诗来:“飞雁度夕朝,游鱼越江涛。何惧奔波苦?投李因抱桃。”
这诗没半句在律上,光是把投桃报李改成“投李抱桃”,就够人贻笑大方了。
但赵青元不这样想,她认为这诗妙极了,不仅合理地解释了自己的行为,还有鱼书雁信这样的点睛之笔。
她把那诗仔细誊抄一遍,封好后放入食盒,唤来一兵丁,交托一番后,那兵丁刚抬腿欲走,却被她喊住。她把装李的篓子也为兵丁背上,嘱咐道:“这个送到将军府。”
“将军,这……这恐怕要颠坏了。”
“无妨,你送你的便是。”赵青元见他走远,遥遥喊道,“抱好食盒!”
桃李成熟,请亲友品尝,这一切真是合情合理,毫无半分逾矩、谄媚之处。想到这,赵青元不禁笑了出来。
“阿芷,你的小狼崽儿呢?”严向岚边说边呷了口茶。天气转暖,闻人牧的身子竟有了起色,她便能常来公主府走动,脸上也带了笑。她说话间摇了摇脑袋,用鬓发打成的小辫儿跟着来回摆动,真是百看不厌,我见犹怜。
齐芷端坐案前,一一翻看着眼前摆放的文书。她手指在案上一顿,轻声问道:“湛郡发了水?”也不知听没听见严向岚的话。
“若不是因为你,她还指不定在哪儿吃沙子呢,真是个白眼儿狼。”她俩人各说各的,互不打扰,倒也能聊下去。
常宁从屋外走入,附在齐芷耳边说了几句话,见齐芷对她点了点头,她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引进来一个兵丁。
那兵丁见着齐芷,对她行了一礼,拜道:“营旁的李子熟了,将军请公主殿下品尝!”他本是个笨嘴拙舌之人,这一路上反复练习,倒没说错,只是有些没头没脑。
“哟,可没听过哪路将军这么愚,能带出连话都说不好的兵来?”严向岚自从上次见过赵青元后,便一直对她有些微词,此刻竟对着她的手下发起难来。
兵丁转过脸来怒视着她,并非因自己受辱,只因这世上能容许旁人折辱自家将帅的兵,还没生出来。而赵青元在营中也颇有威望,极受这些低阶兵士的爱戴。他一字一顿高声说道:“是赵青元赵将军!”
“有劳你了。”齐芷已将食盒中的信拿在手上,她抬眼瞥了严向岚一眼,见严向岚闭上了刚要张开的嘴后,才对那兵丁和颜一笑,“请歇息片刻,我有回信要传。”
待那兵丁下去,严向岚气不过,从食盒里拿出一颗李子,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一口咬下去,她便滞住了,这李子酸涩无比,直酸得她嘴里口津四溢,眼角泪珠欲滴。
别看严向岚的言语有些轻佻,其实闻人牧对她的管教与约束是极其严格的,她绝不会做出当众吐哺之事。她强忍着酸涩将李子囫囵咽下,才咧嘴说道:“呸,呸!我就知道狼崽子没有好心眼儿!阿芷,亏得我替你试过了。”
“既是酸涩,不宜多食。”齐芷不动声色地将那食盒盖上,对严向岚说道,“向岚,我要回信,你自便吧。”说完竟真的不顾严向岚,自行走回内室去了。
严向岚目瞪口呆地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呆立着的婢女常宁,问道:“她这是?”
常宁看着她这副样子,简直比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亲,几欲将元日宴后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倾出,包括她前几日捡笔的事。
齐芷自小便不发脾气,只因她所受的管教与约束,比起那严向岚来更为严苛。可是懵懂孩童,怎能真的没有半点儿脾气?
是以孩提时期,她心中但有火气难以自疏时,便会坐在案边掷笔。她掷一次,常宁便为她捡回一次,如此反复,直至心中怒火全消。随着齐芷对自己情绪的掌控愈发娴熟,这掷笔之事已有多年未发生了。
可就在前几日,常宁觉得那一天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所历之事还是往日那些事,所见之人也还是往日那些人,除了以往不常见的马脸又侯在公主府外,跟殿下禀报了些什么。
马脸表面上是济河一处娼所的东家,实际却是公主家令之子,替殿下将耳目置于污秽之处,他又如何会惹殿下生气呢?齐芷于回府后照例翻看文书、处理尺牍,但她刚提笔写了几个字,便把那笔扔了出去。
常宁未细想,想着她许是没拿好,便替她捡了回来。岂料她将笔拿在手里,看了几眼,便又掷了出去。常宁心里一咯噔,再次替她捡回来。再掷再捡,再捡再掷,直到常宁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时,她才停下来,回房歇着去了。
常宁嘴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说道:“奴不知。”她终究还是那个最规矩的婢女。
赵青元收到的回信写在一方白绢上,装在一个精美的小盒里。绢布是用香熏过的,她拿出来凑到鼻尖下一闻,与那日在齐芷被衾上闻到的味道一般无二。
她觉自己此举过于怪异,连忙挥退了送信的兵丁,才展开信来瞧,见那信上写的是:金乌振翎挂紫霄,玉蟾蹈海架蓝桥。若能抛却人间事,怎舍红李易碧桃。
齐芷与她同用一韵,共咏一物,但格律、对仗、用典上却胜她许多。此刻但凡是个有志气的骚客,都要提起笔来再战一首,可她半点志气也无,竟飘飘然地躺在床榻上,将那香气四溢的白绢盖在脸上,恨不得立时化作金乌玉蟾,直飞到九霄云外去才好。
她想着明日该再让于投摘些李子来,自己再写一首诗送到公主府,后日也要如此,再往后每一日都要如此。但是自己肚子里的这点墨水,怕是不够,那也无妨,唐川琦是读过书的,届时请他来帮自己润色一二便好。
但李子总有摘完的一天,之后要怎么做呢?不如趁着天好,邀齐芷出城游玩?她出过城么?会害怕么?想着齐芷惊慌失措地仰赖着自己的样子,她飘得更高了。
于投在赵青元帐外喊了几声,未见回应,他掀帐走进去,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个魂飞魄散:只见赵青元以白布覆面,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
“将军!”于投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喊道。
“做什么!”赵青元也被吓了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瞪着他。
于投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汇报击鞠结果的,他挠了挠头说道:“裴副尉于击鞠赛上拔得头筹。”
“什么!他又得了我一剑?”
于投点了点头,说道:“是。”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赵青元嘴上说着气,却放声大笑起来,全然不理会一脸错愕的于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