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接见
韩承言有些怅然。
月前匆匆一见,又是离别。杨清蘅不知道,她每一次离开睢都,韩承言都有去送。
那是盛夏,韩承言记的十分清楚。菖雅学宫的玉兰花盛放,每到这个时节,学子们都会以此为题,举办大小活动,好不热闹。待到先生第五次点自己名字,韩承言才发现,他有意识无意识盯着旁边的空座好多次了。
“阿言,你心思不在听课。这是第三日了。”
“先生教训的是。阿言定会改过,请先生责罚。”
当年还只是先生的王松年看着满脸恭顺的学生,叹了口气。他并未发难,接着讲完了课,只是课后留下了韩承言。
“先生,”少年有些忐忑,先生也没有催促,待他下定决心开口,“安平王,要带清蘅和书瀚去北境了吗?那,他们,还会回学宫吗?”
“阿言,”先生心平气和,“要开战了啊。”
“那,战事结束,他们就回来了吧。”
“是因为这个?”先生会心一笑,“你是担心,见不到清蘅了吧?”
“不,没有!”
“那是缘何?今早清蘅那位置都要被你瞧出个窟窿。”
韩承言缄口,年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与杨家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他们都刚满十一岁。六岁开蒙,至今同窗五载,人人都道他与杨家大小姐关系极差,处处要针锋相对,他不屑于解释,杨清蘅也不在意,一直是打打闹闹的。
少年人不清楚情爱,但总会对在意的东西不舍。
“好,没有便没有吧。阿言,你在害怕。”
“先生……”
“若是从今往后,你再不能见清蘅,你当如何?”
“不会,”韩承言答得十分坚定,却难掩神色中的慌乱,“只要她还回京,崔姨一定会让他们回来。”
“你倒是把清蘅和她家里人研究的透彻,”先生拉他正坐席上,“阿言,先生再问你,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花费这大把时光来读书呢?”
“要出人头地,报效大睢,不负长辈期望。”
“前些日子,清蘅来找我辞行,我也问了这个问题,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吗?”
少年抿唇看着先生的双眼,默默期待着答案。
“她说,她读书是为了打仗的,我问她:‘那为何要打仗?若止兵戈,天下安定不好吗?’你猜猜她会怎么答?”
“非她不想,只是不能。”
“然,我又问,她是女儿身,为什么选择和父兄一道上战场。书读得好一样可以安天下,”先生倒了两杯茶,“她说,那是阿言的路,她走不了,但她可以让阿言安心走这条路。且她想挣一挣,望有朝一日,无人再讲出‘女子如此不合礼数’之言语。”
“她是安平王府嫡长女,无人敢这般讲她。”
“也许是别的话,你想想,咱们学宫里头,类似的闲言碎语可有少过?”
“君子不畏人言,不当理会。”
“阿言,你没明白清蘅的意思,”王松年轻叹,“她不想再回学宫了。但她觉得,你要好好留下来做学问。”
少年低着头,双手握着茶杯不接话,先生也没有发话。
“是因为,我行事孟浪了吗?我可以同她道歉。”
“傻小子,”先生朗声笑起来,从书案底下拿出了一个盒子,“你怎么就这么呆呢。我是帮不了那丫头咯,你自己打开看看嘛,她可是特地请我带给你的。”
他方才再□□省,才想起自己总是爱和杨清蘅争辩,可母妃说过,女孩子是要面子的。思及此处他满心委屈,可现在他没有解释的机会。心里想着杨清蘅这般外向的姑娘,果然是不会喜欢与他做朋友,但他不一样,他认杨清蘅这个朋友,也只有她才能与自己交心。
本以为里边会是什么整蛊的东西,打开后却是有好些小玩意儿,每一个上都贴了张字条。韩承言一样一样的拿出来,从男孩子们常摆弄的鲁班锁九连环,到杨清蘅搜罗来玩的胭脂盒子,应有尽有,底下还有几本话本,有精怪的,还有他们女学子会偷偷翻阅的情爱类。纸条上写的,大多数是让他好好保管,因为军中带不走,府里又藏不住。最底有一个信封,他小心翼翼,满心期待的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
见信如吾,舒颜就不写了,没用。
我要去北境,以后大概也不回菖雅学宫了。我可记得你说过,要做大睢最厉害的人,你要做到。一起努力,然后一起完成愿望。
两身相距远,殊途且同归。
要是长大以后,我能做除了你妹妹和长公主以外,唯一能站在你身边的姑娘,就更好了。
殊途同归,韩承言如今明白,殊途尚易,同归何其难。当年他与先生谈完,头一回旷了课,奔去北大营正对的北城门上。站在最高处,能看见整装待发的北境军士。他不敢去的太近,以韩家的立场,本不该出现在那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少女一身戎装,却比在学宫时耀眼百倍。先生的话犹在耳边:“阿
言,那是最懂你的姑娘啊。你当试着懂她。”
世人评价他与杨清蘅早慧,可如杨清蘅所言,他小时候其实真是木头,没能看懂晦涩的告白,只是觉得,杨清蘅已经为实现愿望勇敢的迈步,他不能懈怠。此后他再也没有因为分别而心神不宁,外人瞧不出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期盼有朝一日能与君同归。
“敬德,敬德?怎么,被妖魔鬼怪勾魂了?”
“父亲恕罪,我在想北狄的事。”
韩承言收了思绪,十分恭敬的与韩点苍开启话题。韩点苍也没有多想,放满了脚步与他并肩。
“臭小子,你没在那拓达少主面前出风头吧。”
“聊得宽,但也没出什么风头。”
“最好是,那和亲的王女可是块烫手山芋,”韩点苍冷哼一声,“杨家人可真是好算计啊,湲夫人若是不懂朝政,那天下女子多半都是蠢货了。”
“方才湲姑姑提及了我的亲事?”
“早不提晚不提,偏生要和那北狄王女的话题一道讲,陛下定然会想起你这空闲的世子妃位。若王女入门,我韩家在兵事上就得避嫌,处处掣肘,当真好算计。”
“如今随机应变就好,儿子估计,这天降的好事,估摸着会落到昌和王府,父亲别忘了,昌和王如今病重,昌和世子妃只是江阳大郡州府家的女儿。韩家在朝盘根错节,杨家手握重兵,都位于大睢朝政中心,掌握着国之命脉,若是核心的消息透露出去半分,都会有莫大的风险。皇帝就算想牵制,也不会拿国之根本去冒这个险,相比起来,郑家有世袭王位,却挤不进朝政中,却有雄厚财力,为着国税和军费,我们和杨家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将和亲的王女放在昌和王府再合适不过。”
“看好你母亲,今夜可别让她和你妹妹乱说话。牵一发动全身,若是坏了事,整个韩家都别想安生。”
“父亲放心,大是大非,母亲不会分不清楚。”
“我哪儿是怕你母亲分不清是非,”韩点苍无奈,“她俩真是亲妈养的亲女儿,一个赛一个单纯,若是被有心人引导着绕进套里去,麻烦可是大着。”
“父亲考虑的周全,我定会注意着些。”
“老子羡慕啊,”韩点苍揣着手,止步于皇后宫门前,“我就怎就生不出清蘅这么省心的闺女,能干又顺心。怎么就是杨家人呢,若是别家的,老子得抢回来逼你娶了。”
“父亲快收了这心思,依安平王的性子,这话传过去您儿子要断腿。”
“呸。老子就是想想,你这细胳膊细腿,在菖雅的时候就没打赢过。谁稀罕动他们杨家的宝贝疙瘩。”
“该收收心了,”韩点苍撇着面上恭顺的逆子,难得的平心静气,“适可而止,别想着翻天,你别忘了,能有今日不因为你是韩承言,只因为你出身高贵。世家是我们的根,与士族为敌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脑子要清醒些,听见没有。”
瞧他面色不改,却不应答的样子,韩点苍便知道这是半点都没听进去,恨铁不成钢的甩甩袖子,大步流星进了皇后宫。
今夜除夕,与其说是团聚,不如说是加值,还不加俸禄那种。
席上皆是高门大户,皇族宗室,往年在等待帝后时席间都是和气热闹,然今日,所有人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向北狄使团方向投去,不敢多有动作,怕叫有心人抓了去大做文章。韩家席位上,长公主身边坐着韩承曦,韩承言到后,兄妹两人就一直在咬耳朵,还小有争执,被长公主屡屡制止;杨家这边也差不了多少,不是小声交谈就是眉来眼去;郑家人俱带忧色。
“尚宫怀瑾夫人到。”
随着太监唱喝,盛装的杨舒云款步来到了高席之上,先是朝三位王爷颔首,后向使团见礼。
“传陛下与皇后口谕,今日北狄使团抵都,朕甚悦,劳使团久等,招待不周,遵皇后心意,先行赐赏,按皇族规制,在座女眷每人赐荷包一枚,北狄王女远道而来,再赐花囊一只,以表朕心。”
满场谢恩之时,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御赐之物,停在所有贵女身边。
杨舒云手上亲自端着两样东西,落落大方的矮下身子,将东西递给神色怯懦的北狄王女。
“多谢大睢陛下和皇后,”拓达世子十分有礼,“我们兄妹第一次来,可否劳烦夫人讲一讲,这其中的规矩门道?”
“这是我们大睢女子间的礼节,”韩承曦领了自己的赏赐,忍不住够头去看看,“每逢年节或是重要的会面,都将礼物放置于荷包中相互赠送,以表亲近。姑姑为王女殿下准备的荷包真好看。”
“郡主说的是,还有这花囊”杨舒云动作轻柔,将花囊挂在霍簌华美精致的礼服上,“花囊里都是些带淡香的花草,晒干之后混在一起,有“和美”之意,愿王女今后和和美美。”
霍簌捧起花囊嗅了嗅,漂亮的眼睛里染上几分欢欣
“真好看,比扎蒙花还香。”
“霍簌,你不是也给大睢的公主们准备了礼物吗?”拓达少主轻轻的拍拍霍簌的肩,鼓励她,“不如入乡随俗,现在与她们交换礼物吧。”
“可以吗?”霍簌望向温柔的尚宫夫人
“当然可以,想必大家都期待王女的礼物。”
霍簌起身,整个大殿上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让她有些害怕,但对上哥哥的目光,她还是小心意义的接过侍女手上捧着的,早已准备好的花环。杨舒云拉过她的手,带她按照爵位献礼。
虽然两国常年有刀兵之争,但至少目前使团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位王女多半是要留在睢都了,没有人会和这样一个可怜女子过不去。
皇后与嫔妃未到,在座女子们位分最高的当属三位王妃,其次是郡主公主们,再然后是世子妃与女官,之后才是各家女眷。身为长公主的绥宁王妃收到了第一个花环,十分亲切的递给霍簌一个香囊。而昌和王妃只是接过,并没有任何准备。杨舒云一一为双方介绍着,感受到善意的霍簌明显放开了许多,直到走向杨家这边
“这是安平王妃娘娘,旁边便是世子妃娘娘,也是当朝大公主清璇,这边是景瑞县主,禁军副统领,也是谢家的嫡长夫人,早上是她接的你,还记得吗?”待三人接过花环,杨舒云才领着霍簌来到杨清蘅面前,“这位你见过的镇南将军,也是安平王府的郡主,王妃娘娘的女儿,世子妃娘娘是她的兄嫂。”
“我,我该叫将军吗?”霍簌下意识看了一眼杨舒云
“叫郡主吧,”杨清蘅主动接过花环,“很漂亮,谢谢。”
“郡主喜欢就好,”霍簌还是有点害怕,但还是磕磕绊绊的说完了要说的话,“这里没有狼蛛花,我用大睢的花做的,草原上花环是神女的祝福,愿每一个姑娘都能平安如意。”
“王女有心了,”安平王妃递上准备好的荷包,“既然咱们走的是女儿家的礼节,王女便算是与姑娘们交了朋友,不要害怕。如玉尧这般凶的姑娘是少数。”
“谢谢王妃娘娘。”
这一番对话后,席间女眷们善意的笑起来,惹得霍簌闹了个红脸,害羞的坐回去。
“多谢诸位厚待,我带王妹谢过皇后娘娘与诸位的善意。”
“皇帝陛下到——皇后到——三夫人到——四位皇子到——”
随着主位到场,晚宴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个开场不可谓不巧妙,先热了厂子,也缓解了使团这边的尴尬。未牵扯政务,却表现出了足够的友善。
“平身,今日除夕,朕与众卿同乐。”皇帝笑得十分真诚,“不知王女可喜欢皇后与怀瑾夫人备下的礼物。”
“谢谢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和尚宫夫人,霍簌很喜欢。”
“喜欢便好,朕已备好了上好的绸缎与珠宝,使臣明日出发,送往拓达部,算是朕与拓达部的年礼。”
“谢皇帝陛下,拓达谵感谢皇帝陛下的好意。”
“少主不必客气,恰巧使团赶上了年关,就好好体验一番,今日,我们不谈政事!”
“陛下,今日难得这么热闹啊,”皇后举杯,“臣妾与妹妹们敬陛下,愿我大睢国祚绵长。”
三位夫人也一同起身敬酒,皇帝礼节性的举了举杯子,并没有饮酒。这年年都要走的流程,今年更是不能少,臣子们轮流敬酒,皇帝都只是举杯回敬。
杨清蘅跟随着武将们统一完成任务,砸吧砸吧嘴。
“哟,今年的酒好啊,清河大郡产的青山乡呀。”
“可不,”杨清菱小声的和长姐聊着天,“我听说啊,咱湲姑姑这次都将今年清河的新贡酒取光了,这不是北狄人在嘛,可不能少了牌面。”
“失策失策,该早点向陛下讨个赏来着,”杨书瀚瘪瘪嘴,“这么好的酒可是难喝到的,虽说是崔家的酒坊,可咱姨母抠门得很,除了每年的贡酒母亲要都只给一两坛。”
“就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杨书霄又斟了一杯酒,闻了又闻,“去年的那坛,被父王给捞走了,谁也抢到一杯。”
“最后还不是让阿骏这小泼猴弄洒了,”世子妃激动了一瞬,作为公主,却并没有与自家兄弟姐妹生分,“死孩子,整日里调皮捣蛋,浪费好东西!”
“哪儿有当娘的这么编排孩子,”杨书瀚小声谴责,“瑶瑶你就是被晗晗带坏了。”
“咱们几个哪个不是当泼猴养大的,你怎么不说当年你爬我墙头被皇后瞧见之后拉着我满宫城钻洞,”齐瑶小小的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光说晗晗!”
“阿兄你怎么不长记性,咱家里嫂嫂和阿姐可是一伙的。”杨书霄幸灾乐祸。
“瑶瑶你可是我夫人,能不能给你夫君点面子!”
“不说你先挑的话题吗?”杨清蘅伸手戳了一下兄长的痒痒肉,“现在又来怪我。”
“就怪你。”杨书瀚迅速戳回去。
“阿兄又开始耍赖呗。”杨清菱对着杨书瀚突然就是一下。
几人就这般闹了起来,虽然声音小,但动作越来越大。众人要么忙着欣赏乐舞,要么忙着交谈,也没太注意这边。混战难免有误伤,杨书瀚失手朝着安平王身上戳了一下。
“你们几个能不能消停点!”安平王妃小声的打断了儿女们的奇怪话题,“子恪你说说你,当爹的人了,还不如儿子安生。”
“母亲我冤枉,晗晗先动的手!”
“算了算了,好久不聚,玩就玩嘛,”安平王摆摆手,“骏儿哪儿是安生,你瞧瞧,和洲儿都无聊的打瞌睡。”
“我不闹,我可听话了”杨清蘅得意的往母亲身边挪了挪,“改日得空咱们去缘君阁一决高下!”
“走啊,哥哥我非得把你们几个都喝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