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铁
每年的今日,都是这样一场喧嚣华美的宴会,今年不过是多了些插曲。该讲的官话讲完,皇帝便直接离了场,没了这位主角,会场也就留给各方势力你来我往。三王的势力似乎与从前无二,韩杨两家随处交锋,郑家依旧默默无闻的做着看客。
出宫已是星夜,坊间也只有零星灯火,夜市倒是开的火热,找一家铺子吃些小食十分容易。
南市,缘君阁。
杨清蘅兴致勃勃的将满桌的精巧点心往嘴里塞。
“晗晗呀,你这是在家饿着了呀?母亲不给你吃的?”
“瞎说,”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杨书瀚被杨清蘅强塞了一口桂花糕,“前几日母亲管得紧,你和父亲又不归家,我吃了母亲三天的药膳!”
“的确挺香哈,”杨书瀚端详了一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模样精巧,味道也不差,“不过哪都有好吃的,怎么非要跑这么远来吃这家,若是母亲误会了我带你来听曲儿,你的好哥哥就要没了。”
“不至于不至于,”杨清蘅咽下最后一块,拍了拍手,“不过好哥哥,看不出来呀,你今天可以呀,那韩点苍瞧着你就差破口大骂了。”
“就知道你和陛下看了热闹,”杨书瀚长叹一声,唤来仆役再上三盘桂花糕,“绥宁王这招够损,若是我们兄妹心不够齐,怕是要家宅不宁了。”
“就算我们二人未接受他挑拨,此番交锋,杨家也算是输了。”
“是,难办着呢”杨书瀚瞧着楼下的乐舞,顺手啃着点心,“我与母亲只是叫绥宁王不爽快,失了面子,可咱们得收拾这一句话带来的恶果。晗晗呀晗晗,你可真是万花丛中过,事事都沾身哟。”
“沾呗,别沾烂桃花就成。”
丝竹管弦乱耳,却也是最为清闲之地,在此等喧嚣之地反而能规避事端,比如,怎样见面,都可以说成偶遇。
杨清蘅专心致志的吃着东西,而杨书瀚早在妹妹说着烂桃花的时候,就看见了朝雅间过来的韩承言。
“杨兄!这么巧呀。”
“韩兄,”杨书瀚起身还礼,“这么晚了,这是来?”
“哦,妹妹晚上没吃饱,我来帮她买些点心。可方才苏娘说,最后三盘桂花糕送来这边了,我便舔着脸上来讨一盘。”
“没问题呀,”杨清蘅十分大方的将完好一盘朝他推了推,“算是我谢谢你今日帮我们膈应了你爹。”
“那当真是我的荣幸,不知韩某用着可顺手?”
“那是,毕竟能把自己老子气的闻之色变,你也是睢都第一个。”
杨书瀚给妹妹使了几番眼色未果,端起盘子递给跟在一旁的韩司“韩兄说笑了,倒是我该给韩兄道个不是。”
“不必不必,多谢韩兄与郡主慷慨了。”韩承言朝二人告别,“倒是不知郡主今日宫宴上的衣裳可还满意?时辰不早,我这便告辞。”
送走外人,兄妹两人充满迷茫和疑惑地对视,之后杨书瀚便反应了过来,瞬间语无伦次。
“你,不是,这,不是,”杨书瀚瞧了瞧周围无人,凑过去,“晗晗,你不是吧?!母亲与我说你不知去哪儿找来的裙子,我以为你只是换了。那韩承言还没过门呐!你怎么能让外男置办衣裳?!!!!!”
“什么跟什么?过什么门?!!!哥你是不是疯了?!”杨清蘅此刻抓狂得很,“这衣裳可是我真金白银买的,当时那店里就这一套礼装,贵着呢?和他韩承言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这这这,”杨书瀚抓了抓松散的头发,“你俩不是掰了吗?这一出算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啊?!!!”
“不管了,这事儿可不能叫人家晓得了,若是外人问起来,就说是我为你置办的。听到没有?要是这妖风传到父王母妃耳朵里,看父王不打断那小子的腿。”
“行行行,”杨清蘅认命的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侧头把杨书瀚瞧的发毛,“要不我去说道说道?万一父亲真的把他打残了咱们血赚呀!”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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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王府书房里,杨忠将书策整理好,正准备熄灯。这几日从北境和南境来的军务十分繁杂,还好有郡主勉强打点过,想来明日王爷瞧起来不会太过杂乱。
“老忠?还没歇着?”
“王爷王妃,老奴正收拾完,准备歇了。”
“随我和王妃进去吧,”安平王扶起躬身行礼的大管家,“有些事情,也想问问你。素雪,你和白术在外头守着,世子郡主回府后直接喊过来。”
“喏。”
杨忠拿出火折子,将新烛点燃,静静立在一旁,等着主家开口。
“杨忠,在你看来,咱们家里的四个孩子,都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杨忠疑惑,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老奴觉得,各有各的好。世子行事稳重,宽厚仁和;二公子聪慧机敏,心思活络,这些年随着二爷在岭西也有一番作为啊。郡主正直勇敢,雷厉风行;三小姐在朝中亦是处处多妥当。如若二小姐还在世,也是个温和善良的好孩子。”
“那老忠觉得,他们这多般心性,有什么不好?”王妃笑问
“说起来,这不好几年前不就暴露无遗了吗,王妃可饶了老奴,说不得主事的坏话。”
“说吧,我且代你们首领恕你无罪。”
“三小姐顾忌太多,放不开手脚,二公子过于率性,陈不下心,”杨忠一一作答,说道这里长叹一声,“世子虽仁厚,却少了为统帅的狠厉。郡主,那是头独狼,行事虽有章法,却过于随性,且,且……”
“但说无妨。”
“是,且多了几分戾气,甚至说,毫不留情。”杨忠弓着身子,整个书房陷入了静默,杨忠看王妃与王爷只是沉思,面色未有不妥,大着胆子开口,“王爷赎老奴斗胆,这外人说的话,可不能放在心上。世子与郡主兄妹和睦,断不会手足相残,您与王妃断不能无端猜忌啊。”
“不容易啊,”闻言安平王颇为怅然,“这么多年,阴差阳错间,倒也全了我的一番心思。”
“夫君……”王妃绞着手帕,轻声唤着,“我有些担忧,如此行事,瀚儿和晗晗来日若是知道了,难免不心生怨怼啊。”
“瀚儿那傻小子恐怕确实没猜到,但晗晗定是早就猜道了”安平王随手拿起一本文书翻阅,“挽依可别怪我没与你知会,如今,咱们最最宝贝的丫头,可不止这点手段。”
“罢了,事到如今,也是她自己选的路。”
“若想在这世道里,为杨家某一条出路,就要拿得出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如杨忠所言,孩子们长处可见,短板也异常清晰,所以,只能将他们绑在一起。瀚儿是定住家族的钉子,守住北境军权的‘盾’,而晗晗,就是我们安平王府磨出的‘剑’,剑锋所指之处,定要来犯者有来无回。”
“王爷,王妃,”白术在门外候着,“世子和郡主回府了。”
“叫过来,送王妃和大管家去休息。”
“喏。”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送走了妻子与属下,安平王在等儿女的空档揉了揉眉心。真希望做个真正的鹰啊,小鹰能跟着他翱翔九天,不用在这满是陷阱的大笼子里护着羽翼。
“父亲,晗晗可求你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谈,困死了。”
“你呀你,哪里像个将军,大年休朝我看你要睡死过去。”
“父亲,晗晗还不是乖乖来了吗?您就别数落她了。”
“是嘛,父亲喊我我哪儿敢不来嘛。女儿就是管不住嘴。”
“我可贫不过你们,”安平王咂舌,示意二人坐下,“说说吧,有何感想?”
“不愧是他绥宁王,惯会戳人痛处。”杨清蘅冷哼
“此事颇为棘手,”杨书瀚正坐,“自家人不理会,可与杨家一派的人难保不会动些心思。绥宁王这是有意让我们自己耗着。”
“且不论官员,这话定然会往外传的,到了北境军将士耳朵里,那可就是立竿见影的功效。轻则内斗,重则可直接撕开北境防线。”杨清蘅难得收起嬉笑之色,“可谓是后患无穷。”
“儿子说句不孝的话,现在是父亲健在,北境军在您麾下尚可统一行经。人人皆知北境军两位少主用兵各有所长,待父亲身退,我与晗晗难免有意见向左之时,那是恐怕……”
“嗯,”安平王点头,“不动则已,牵一发则动全身啊。”
“父亲,当务之急,是要稳住睢都,咱们在朝中本就不如韩家得势,内耗万万不行。”
“这关窍,可在你二人身上。晗晗,发什么呆?”
“父兄不觉得,此时有些古怪吗?”
“哦?何出此言。”
“父亲,你我皆知,睢都在真个大睢版图偏北,再往北就直壤我们杨家的封地北麓大郡,”杨书瀚三两步走到舆图旁,手指画出一条直线,“云麓山是睢都最大也是最后的屏障。因此,历代朝臣都有上谏迁都,却因诸多原因未果。”
“妹妹想说的是,分裂北境大军,就像是撕开这道屏障?”
“正是,我不明白这对韩家有什么好处。就算他韩点苍狼子野心,恐怕也不至于自掘坟墓吧?要知道,北狄可不是什么礼仪之邦,他们想要的可一直是大睢的丰饶疆土,与虎谋皮划不来。”
“晗晗可是在南境发现了什么?”安平王摸着下吧,陷入思索,“前年的战报,你说只要收复云阳被夺去的三洲,可如今,你差点灭了南疆最大的诺瓦图,总不会是打爽了。”
“父亲你说什么呢!你女儿可是有原则的!”杨清蘅小小的翻了个白眼,嗔怪之余却也不耽误说正事,“此事本在归家之时就该和父兄商议,耽误了些日子,这里,”手指下移,杨清蘅在诺瓦图割让的新地画了个圈,“整个琳琅洲,鹰军暗卫发现了一整个山脉的玄铁矿石。”
父子二人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杨清蘅挑眉,招呼素雪拿来了一大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有一个人头大的玄铁原矿。旁边则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翡翠原石。
“真的是玄铁!”杨书瀚抽出腰间的匕首砍过去,原本锋利的匕首顿时豁开了口子,“妹妹你快接着说。”
“原本没什么人注意,那矿场是个有名的翡翠石场,出产的翡翠原石,就是旁边这块。当时我已经收复了最南边的瑞洲,再往南就是南疆的地界,若他们安分,我就不能再出兵。”
“我记得,你的信上说准备撤回昆州,诺瓦图却突然袭击了瑞州的镇子,抢夺了一处翡翠互市?”安平王翻找一番,拿出了一封信。
“如父亲所言,若是劫掠,不抢人不抢粮,偏偏要抢他们诺瓦图盛产的翡翠?若无猫腻我可不信。我让鹰军影卫截了他们抢走的一批东西,里面正有面前的东西。”
话说到这里,安平王便明了了儿女方才说的不对劲,杨书瀚的脸色则愈发阴沉。
“父亲,北方可不产玄铁。苛查部的玄铁战盾,是哪里来的。”杨书瀚看向妹妹。
“看来哥哥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才以抢掠为由发难试探,结果诺瓦图的先王却先一步做贼心虚,突袭瑞州了。”
“是,所以我打到了诺瓦图国都,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这奇怪的矿场。那先王死之前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言下说出了几句话奇怪的话,说睢都的人背信弃义,要不是矿场的贱奴看管不利之类的。后来我亲自去昆州请了二娘家弟弟,云阳卢氏最有经验的鉴宝师去矿场亲自验看,卢二叔说,这批翡翠根本不是这里产的,原石外边的石质和矿场根本不一样。果不其然,南境军挖开了一片,那可全是明晃晃的玄铁。但我掌控矿脉时,已经有一大片被开采掉了,根据军工估算,若是按我们北境,岭西,南境三军的规制铸造玄铁箭头,够做二十万支玄铁羽箭。”
玄铁,大睢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玄铁锻造的兵器,锋利度和坚韧度都十分可观,且耐用,不易磨损。原矿石只产于云阳大郡和清河大郡南部,产量稀少,只有朝廷指认的军工厂才能开采铸造玄铁兵器,而这批军工厂多在杨家的掌控之下,严防玄铁兵器流入境外。
一年多前,北狄苛查部主动进攻杨书瀚镇守的蒙洲,守城将士的羽剑居然破不开北狄皮盾,北境军死战四日才等来援军,捡了苛查部遗留的盾牌拆开来才发现,原本由北狄铁木和兽皮制成的盾里,夹着一层玄铁铁皮。按照估算,这一批夹在盾立的铁皮,是四五万支玄铁箭头的用量。安平王与杨书瀚立刻彻查了所有军工厂的原矿石,居然分毫未少,如今总算找到了原因。
“你怀疑,是韩家和诺瓦图勾结,动了这矿脉?”
“如父亲所言,我本来以为,这事和皇帝也脱不了干系,但如今看来,恐怕上面那位也毫不知情。这么个烫手山芋,要是藏下来,定成隐患。”
“所以不管是谁提前动了手脚,这矿脉递给皇帝最为妥当。”杨书瀚苦笑,“妹妹已经将发现矿脉的事上报了。不管谁做手脚,只要官家接管,总比我们自己藏着还有泄露的风险强。只要大睢还姓齐,这批矿就还是会流入军工厂,还名正言顺。”
“这件事晗晗办的漂亮。”安平王赞许的扫了一眼女儿,“如今看来,得重点提防睢都了,背后捅刀子的事任何时候都很致命。”
“若此事坐实,那绥宁王可真是疯了,”杨书瀚气的砸了一把椅子扶手,“父亲,孩儿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韩敬德,似乎和他爹不是一条心啊,我们可否……”
“暂时不考虑,”安平王摆手,“敬德这小子,的确事事与绥宁王顶撞,‘新学’提倡的是消除门第之见,鼓励朝廷选用寒门官员,分散士族权利。虽然把和他老子气的够呛,说到底却没有直接和韩家相背,所以,他依旧是绥宁王府的世子,若是贸然与他接触,风险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