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纠缠不休
“再说”的结果就是,沈廷钧晚上时没能来桑宅。
不能不想来,而是不能来——他一出宫就被等在衙门前的沈廷澜拦住了,兄弟俩径直出了城,直接去了望月楼。
直到到了五楼,下人都出去了,包厢内只剩下兄弟两人。沈廷澜才从袖笼中取出一页纸,递过去,“大哥,这是你让成毅给我看的东西么?”
沈廷澜勉强的笑,“大哥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这心思恶毒、为非作歹的人怎么会是我夫人?宝璐虽有些小脾气,人也骄蛮的厉害,但她本性并不坏。大哥你这上边的东西确定没错么?应该是搞错了吧?”
沈廷钧不说话,只冷冷的看着沈廷澜。沈廷澜在大哥的冷眼下,身体微微发抖,他面上带笑,可却比哭还难看。可即便如此,沈廷澜依旧不相信这纸上的所言所语。
这上边写了什么呢?
写了周宝璐与肃亲王府勾勾连连,妄图在瑶儿及笄礼当日,给桑拧月下药,让她与肃亲王玉成好事。
不仅写明白了前因后果,还点名了帮凶都有那几个。有肃亲王府的管事,还有周宝璐身边的织锦织彩。除了这两个丫鬟外,还有另外两个小丫鬟。她们负责三房的洒扫工作,在三房中很不起眼,可就在瑶儿的及笄礼后,在被成毅审问时,她们服毒自尽了。
纸上的每一个字沈廷澜都认识,可组合起来,那意思就让沈廷澜不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并不像她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良善,她有许多小心思,她见不得别人好,为此她暗地里传谣言,让桑表妹没有好日子过。
可这在他看来,就已经是她恶劣的极限了。可她怎么敢算计人的清白,敢将自己出身诗书礼仪之家的嫡亲的表妹送与人做妾,换做自己亲爹进京为官呢?
这多荒唐啊。
她这到底是要报复桑拧月,还是在报复他?
这种无脸无耻无下限的女子,当真是他费尽心机,忤逆母亲兄长才娶进来的贤惠妻子么?
沈廷澜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了。
他浑身颤抖着,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琢磨了一天一夜,从大哥的门前守到了宫门口,可这么长时间,他仍旧没有想通,这纸上胆大包天、心思歹毒的妇人,怎么会是他的妻子?
沈廷澜又哭又笑,求证似的祈求着问沈廷钧:“大哥你说句话啊,这不是宝璐做的恶,是你找错了人对不对?宝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她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怎么敢这么作践桑表妹呢?”
沈廷钧看着他,终于出声道:“是真是假你心中不也有数么?你让人在府里查有关于桑家姐弟的流言蜚语,你不是也找到源头了?周宝璐不是第一天作恶,这事情你心知肚明。至于她敢不敢拿嫡亲的表妹换利益,我想你心中比我更清楚。”
看着弟弟像是受不住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
武安侯府的三爷沈廷澜,他是多体面一个人啊。可此刻他眼泪流了满面,整个人魂不守舍,宛若一个被打破了信仰与坚守的可怜人,整个人仓皇无助的厉害,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怜悯。
沈廷钧是沈廷澜嫡亲的大哥,沈廷澜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父亲早逝,沈廷澜如何为人子、为人兄,以及如何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这些他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都说长兄如父,虽然他们年纪差了不到十岁,但在丧父后,沈廷钧也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将幼弟教养的很好。
如今看着一贯骄傲的弟弟颓丧成这个模样,沈廷钧心中有许多许多不忍。可他沉默许久,最终也只是说,“三郎,当初你要娶她进门,我让你好生考虑。是你说之后不管是福是祸,你只认准了这一个人。三郎,如今来看,你的眼光差的离谱。”
“大哥……”沈廷澜跪在地上,眼泪如喷涌的泉水一样哗哗的往外流。
他多懊悔啊,懊悔当初的固执己见,将大哥和母亲的规劝全都当做耳旁风。那时他以为他遇到了这辈子的良人,满心欢喜,眼里心里只装得下她。可事实证明,母亲和大哥的规劝是对的,是他被猪油蒙了心,才看不见她隐藏在贤惠良善之下的恶劣歹毒。
“可如今再说这些也晚了,也晚了啊大哥。”
沈廷澜嚎啕大哭,不知事情该如何是好。
周宝璐所作所为让他恶心欲吐,可她有千般不妥,百般不是,她都为他诞育了荣安。
荣安活泼可爱,机灵向学,他对父亲亲近,可他更喜欢母亲。难道要让他小小年纪就没有母亲作陪么?他丧父后尚且觉得人生没有方向,要大哥指引着才能好好长大,那他的荣安呢?少了母亲的陪伴,荣安的这一段人生路又该如何走?
沈廷澜可怜儿子,也可怜自己。
他选错了妻,结果惨烈而悲壮。可后果不止要他自己来背,还要荣安来承担。他如何舍得,如何舍得儿子小小年纪就没有母亲护持啊。
沈廷澜哽咽不已,整个人颤抖的直不起腰。沈廷钧却冷声道:“荣安需要一个母亲,可周宝璐这个母亲在他身边陪着他长大,对他就一定有好处么?三郎,周宝璐性子歪了,荣安和她朝夕相处,你就不担心荣安什么时候也长歪了?”
沈廷澜的眼泪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儿子懵懂可爱的模样,他此时确实可爱的很。可若是他养成了她母亲的性格,自私自利,愚昧歹毒,他只要一想到荣安以后会是这样一个模样,他嘴就抖的张不开,腿脚更是重于千钧,抬都抬不起来。
沈廷钧道:“三郎,祸在将来,防患未然,知难而退,及时止顺。”
沈廷钧惦记着回桑宅,可惜沈廷钧心情悲苦难消,他边哭边拉着沈廷钧痛饮,两人在望月楼喝到天亮,此时沈廷澜已经烂醉如泥。
沈廷钧将沈廷澜送回侯府,又重新洗漱过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去上朝。
今日是小朝会,时间很短便散了朝。然散朝后隆庆帝与太子要商议春耕一事,朝中几位重臣作陪。
众人一道往御书房走,太子故意落后几步,走到沈廷钧身旁。觑了他一眼,嗅了嗅鼻子问道:“昨夜又喝上了?”
“三郎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儿,我陪着喝了几杯。”
“怕不是浅浅几杯那么简单吧?你身上这酒气,我站在御阶上都闻得到。”
沈廷钧回侯府后重新沐浴更衣过,按说身上不该有这么大的味道。但秦晟自幼嗅觉敏锐,一丁点的味道他都能闻见。加之今天是小朝会,秦晟所站的御阶距离他所站的位子不过三五步远,他嗅到酒味也不稀奇。
秦晟见沈廷钧面色无波,不由嘀咕了一句,“这没家没室的就是舒坦,喝酒喝到天亮都没人管。不像我,才品上两杯,东宫中就人来个不断。不是这个美人咳嗽了,就是那个儿子闯祸了,再不就是县主们想爹了,太子妃过来送汤了……”
沈廷钧淡淡的接了一句,“殿下辛苦了,酒大伤身,殿下回头多喝些补汤就是。”
未尽之意就是,这都是小场面,不敌殿下你一合之力。任凭东宫再怎么闹腾,殿下一出面,万事都可解决。
至于补汤么……这就更微妙了。
秦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用肩膀扛了扛沈廷钧,“损还是你损。”
“多谢殿下谬赞。”
秦晟被噎住了,碰上沈廷钧这种软硬不吃的人,你说你能拿他怎么办?
当下他也不和沈廷钧绕弯子了,诚心提醒说:“长荣这两天频繁往宫里来。娘娘知道你什么心思,也私下里规劝了长荣,可长荣素来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娘娘实在劝不住了,就想着这事儿还是得你亲自出面解决。”
沈廷钧眉头当即蹙了起来,“殿下,我与她早已和离。”
“和离了不是还能再婚么?”
秦晟讪讪的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无理取闹,可该说的不还得说清楚么?
秦晟道:“你若是一直不成亲,许是她即便有那心思,也只能暗地里谋算。可你之前不是带了个姑娘去望月楼赏雪吃饭么?这事儿传的满大街都是,长荣怕是也听着信了,这不,就急上了。”
沈廷钧冷嗤,“我若是一直不成亲,她怕是还以为我对她念念不忘。”
秦晟拍手,“原来你知道啊。”
沈廷钧看过来,秦晟讪讪的转身就往前走,“总之话我给捎到了,回头你出了御书房,就带娘娘哪里去一趟。你即便再不想见长荣郡主,可为了娘娘,我劝你还是见一见吧。娘娘最近被烦的头疼,头疾都要犯了。”
沈廷钧走出御书房后,在去后宫还是去衙门间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心中早有决断,抬脚就……
脚步还没抬起来,就听端坐在身后御书房御案之后的隆庆帝拍额道,“子渊啊。”
沈廷钧不得不重新回到御书房,行礼道:“臣在。”
“朕忘记有一事要告知你了。”
隆庆帝显然觉得这是个不情之请,有些为难他的臣子了。但在委屈皇后还是委屈子渊之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委屈子渊。毕竟子渊还年轻,多少磨难都经得起。可皇后年纪大了,还有严重头疾,这几天被长荣闹得夜夜叹气,头疼的受不住。
皇后休息不好,他也别想能睡个安稳觉。偏他骂又骂不过皇后,打又不舍得动手,万般无奈之下,皇帝决定这件事还是交给子渊来解决吧。
毕竟,谁让长荣是他前妻,这次也是奔着他来的呢。
隆庆帝便道:“你先把公事放一放,先到后宫去寻皇后,皇后许久不见你,有些想你了。”
早已从秦晟哪里得知实情的沈廷钧:“……”
他无波无澜的应了一声:“是。”
沈廷钧走了后,隆庆帝身边的大伴笑呵呵道:“奴婢瞅着侯爷像是知道了什么,您这次可没骗到侯爷啊。”
隆庆帝一边笑一边骂,“晟儿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我下朝之后见他凑到子渊身边嘀嘀咕咕,就知道他指定是把事情说给子渊听了。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
“那还不是因为太子和侯爷自小一起长大,打心眼里就亲近。”
“他们倒是亲近了,只是把朕和皇后给坑住了。若不是朕脸皮厚,刚才差点让子渊给跑了。”
隆庆帝乐呵呵的,嘴上说的话带着无尽的亲近与欢喜。
太子秦晟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子渊虽不是他亲生,可自幼长在膝下,也和亲生的没多少差别。虽说不能给与他江山,但在其余地方,隆庆帝可丝毫没亏待过这个孩子。
也因此,骗一次也就骗一次吧,反正馊主意不是他出的,黑锅他也不背。
因得了皇后和隆庆帝两边的允许,沈廷钧去往后宫的路上无人阻拦。不仅无人阻拦,因为皇后早就安排人来接,连通报这一步都省了,沈廷钧直接被满脸笑意的姑姑给领到后宫去。
这个时间段,皇后娘娘还在用早膳,桌上作陪的还有太子妃与长荣郡主。
见到沈廷钧过来了,皇后娘娘放下筷子,借口要更衣,被太子妃掺着往后边去了。
这个小小的宫殿中只剩下沈廷钧与长荣郡主,就连负责清理的宫娥们,也在东西都收拾妥当后,便再无人进来。
长荣郡主看着站在殿中的沈廷钧,沈廷钧也在此时看向她,“郡主有何事不妨直说。”
长荣郡主被他不冷不淡的语气弄得浑身不适,但经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趾高气扬,稍有不顺心就敢提“和离”的女子。
她更成熟了,也彻底明白了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她有所求,便有所舍。而被她舍弃的,便是那最最无用的傲慢,与不肯服输让步的好胜心,是她的倨傲与自满。
长荣郡主缓缓呼着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她指指不远处的位子,面上带着浅笑道:“侯爷不妨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郡主有事儿请直言,后宫之地,不是外臣该待的地方。且大理寺卷宗繁多,我并无多少闲暇与郡主叙旧。”
沈廷钧素来说话冷硬,哪怕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之前他们曾为夫妻,可因为两人同为天子骄子,谁也舍不下身段。也因此,成亲的那一年里,他们并无多少柔情蜜意,直至最终她提出和离,他也毫不迟疑的一口应下。
但多年过去,她早已学会轻柔浅笑,他却还是这般孤直模样。
长荣郡主面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失魂落魄道,“与我共处一室,当真让你这么难挨么?廷钧,我们曾是夫妻,即便早已和离,但没有夫妻之情,就连早年朝夕相处的幼时情谊也消失无踪了么?”
沈廷钧只冷冷的看着她,丝毫不被她这柔情百转的模样所惑。她这柔情攻势对他也丝毫不起作用。朝夕相处一年,他最是了解她是怎样一个虚伪狡诈的女人。
也因此,他语气比刚才更冷硬,更不耐烦,直截了当道,“郡主若无事还请以后不要再来搅扰皇后殿下。皇后与我有养育之恩,于你同样恩情厚重。你所作所为所求为何,我心知肚明。将无关人等牵扯上毫无意义,这并不能让我回心转意,只会让我更加不耻你的为人。”
长荣郡主眼圈红了,她哽咽出来。原本盛气凌人的面孔此时变得悲苦又无助,长荣郡主是那么的柔弱可怜。
可惜,有人比她更可怜,更无助。她哭泣时他想宠爱她、蹂躏她。可眼前这女子哭泣,他只觉得厌烦,觉得她惺惺作态、丑陋不可闻。
长荣郡主哭的梨花带雨,“可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我只是见不到你才不得不走弯路,求助与皇后娘娘。廷钧,你当真那般厌恶我,连见我一面都愿意么?”
“对。”
沈廷钧直接将话说绝,他不顾长荣郡主如遭雷劈的面色,语气冷冽而绝情道:“当初和离,便已说过相见如陌路,恩义两相绝。我至今铭记于心,万望郡主也勿要毁诺。”
“可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啊廷钧!”
长荣郡主猛地扑了过来,却被沈廷钧直接躲了过去。她一下扑到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刺啦一声锐利的响声,在地上摩擦划蹭出去好远,才在撞到墙壁时停了下来。
门外守着的宫娥们,忍不住想往内窥探,可担心被沈廷钧和长荣郡主注意到,便又艰难的将脑袋转了回来。
沈候他们是不怕得罪的,当然沈候也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和她们这些小宫娥们计较。但长荣郡主睚眦必报,之前她还年幼时,宫女们在她跟前当差都要谨慎了又谨慎。直至她长大,性情莫测,喜怒不定,这就不是个好说话得主,若是被她抓到不是……
这还不止是简单的“不是”,这是长荣郡主的丑事。若是被她们看在眼里,事后长荣郡主绝对不会轻饶了她们。
宫娥们不敢窥探,可她们都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听起里边的言语往来。
宫中日子难熬,稍有一点娱乐就足以引起大家全部的注意力。
更何况长荣郡主和沈候早先曾和离,如今长荣郡主又想回头……
宫娥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她们也好奇这些带了颜色的花边新闻,便愈发专注的听了起来。
与这些宫娥有相同动作的,恰是在另一侧宫殿坐着的皇后娘娘和太子妃。
宫殿隔音效果是不错,可也耐不住长荣这般吵嚷。
加上两人说话声音都没压制住,坐在隔壁的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即便不想听,也听了满耳朵,更何况他们打心底里,其实还是很想听的。
两人早年都曾在皇后膝下长大,皇后对这两个孩子都很疼惜。之前他们和离,其实最唏嘘惋惜的是皇后。而如今长荣有心回头,其实最不赞成的也是皇后。
奈何皇后明里暗里把能说的都说了,可长荣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就是死不回头。
皇后甚至都想把她那两个孩子拿出来说事儿了。
何必呢?你和离之后还曾改嫁,且诞下了两个子嗣。沈廷钧不是娶不上媳妇的男人,整个京城里多少高门贵女等着他挑选,那么多姑娘他不挑,他会回头选你这个给被人生育过子嗣的女人么?
即便沈廷钧同意,老夫人想来也不会点头。
这把沈廷钧当什么了?
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了,感情武安侯府时你家啊,你来如这么自如?
皇后也不是不容许女子和离改嫁,她作为一国之母,考虑的狠长远,也因此她尤其不赞成女人和离或是丧夫后独自守着。她鼓励女子重新择娶良缘,重新组建家庭,承担起绵延子嗣,为大秦朝增加人丁的重任。
可她也看不上长荣把婚姻当儿戏的做派。
长荣固然是在她膝下长大的,还是她嫡亲的侄女,可在这件事情上,她支持沈廷钧,赞成沈廷钧的想法。
皇后娘娘全程皱着眉,等她听到隔壁宫殿传来椅子划蹭的声音,却忍不住一下站起身……说到底,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皇后娘娘打心底里还是担心长荣是否有摔伤的。
她担心了许久,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看一看。也就是此时,长荣郡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我哪里不如她?你不是想成亲么?我哪里不好了?你是嫌弃我嫁过人,给别人生过孩子是不是?可我能怎么办,谁让你当初坚决和离,是你不要我,我才找了其他人,我总不能把孩子从新塞回肚子里?”
这话说的,皇后娘娘登时气起来。
怎么就扯上孩子了?
即便她和离又改嫁又和离,又回头找上沈廷钧确实不厚道。但是这都是大人的事儿,你提孩子做什么?
更何况这孩子还不是全然和宫里无关的,你即便心里有再多想法,不该说的也不能说出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