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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第三百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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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武和东文去香港这天, 斯江第一次看见卢护士哭。

    虹桥机场里人满为患,高大瘦削的兄弟俩在安保入口笑着转身挥手,渐渐被无数人头湮没。斯江被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挤开, 差点摔了一跤, 景生护着她退到一旁。卢护士却固执地抿着唇钉在原地,不停地被人推来搡去, 还被骂了好几声。斯江知道,那个位置能看到最远。

    这一波密集的人流过去后, 周遭突然空了下来, 港澳国际入口前, 几乎只剩下他们几个。卢护士转过头来,看到景生和斯江关心的眼神,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们还没走啊?”

    “等你一起。”景生从裤袋里掏出手帕, 大步走过去蹲下身, 把卢护士皮鞋上纷杂的鞋印擦拭干净。

    卢护士吓了一跳, 腿一抖差点踢到景生。

    “好了,走吧,伊会得回来咯。”景生站了起来。

    “给我给我, ”卢护士一把抢过手帕,有点手足无措地说,“我去卫生间洗一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奔去,奔了十几步,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调头回来往边上跑,尴尬地朝景生挥了挥手,示意他等一等自己。

    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人倒不多,卢护士低着头在搓手帕, 斯江静静地等在一旁。

    水龙头很先进,是感应式的,一会儿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继续出水。

    卢护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动,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水声渐渐停了。

    她弓着背,手撑在了洗手盆里,肩头细碎地抖动着,渐渐整个人像被线吊着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筛糠。

    斯江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镜子里的女人低着头,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长一条,随着她身体的振幅不断抖动,像香港喜剧片里某个毫无道理的片段。可悲伤太过满溢,斯江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那条擦过皮鞋的手帕皱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脸,又在水龙头下被不断搓揉,它无能为力地承受着这一切。许久之后,帕子被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横平竖直后叠成一块四方方的豆腐干。

    “走吧。”卢护士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机场大巴的最后一排,送机的三个人默默无语。一架飞机轰然起飞,冲上蓝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红了眼眶。

    顾东文说,他想死在澜沧江边,让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苏苏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后也要去追随她经过的每一处险滩,沉入的每一块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砾。

    斯江从来不知道,大舅舅有这么好的文采。

    顾东文哈哈大笑,说他只是说了心里想的而已,哪是什么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随他,或许他知道,但是他给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难全。

    上海的这个秋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马路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经穿上了羽绒衫,有人还穿着春秋衫,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衬衫,冷暖自知。万春街的弄堂外,卖烘山芋的和卖油墩子的各占一边,互相帮衬,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喊声从弄堂口悠悠荡荡去到弄堂尾。弹格路的边浪厢,剃头爷叔在太阳下头帮阿爷剃头,剃刀顺着泡过猪油的荡刀布上下翻飞,发出了“啪啪”脆响,看到景生和斯江,荡刀布噼啪一声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飞机回来啦?东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爷叔好,阿爷好,嗯嗯,中浪格飞机。”斯江笑着打招呼。

    “小顾,来剃头伐?覅钞票,”爷叔没好气地说,“顾东文只赤佬,港好要来剃头咯,港闲话勿算数,害得吾手痒。”

    景生摸了摸头,又摸了摸下巴:“爷叔,吾想刮刮胡子。”

    “过来,坐好。”

    阿爷摸了摸新剃好的头,站了起来,把老藤椅让给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过来,靠在景生腿边看报纸。

    温热的毛巾捂着景生下巴搓了好几下,很快刷子蹭了点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觉得稀奇,托着腮细看,阳光下的白泡泡细细密密的,景生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像一只蜷着的猫,安静地趴在他眼睑下。滚烫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搁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烫伐?”斯江笑着问。

    “有点。”

    不知道谁家的大胖橘猫竖着尾巴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扭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一脸不高兴,晃悠了两圈,嗖地蹿上了景生的膝盖。

    剃头爷叔“呀”了一声:“册那,侬吓宁啊!下去,下去。”边说边伸手去拎。

    景生却挡住爷叔的手,给猫顺了两下毛:“没事体,让伊去。”

    胖猫“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晒太阳。

    斯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咪咪,让姐姐摸摸,好伐?”

    景生:“好,随便摸。”

    斯江踩了他一脚,伸手摸了摸猫的背,养得油光水滑的,伙食看起来不会差。

    猫被摸得舒服,突然一翻身,整个肚皮朝上,斜眼瞥了瞥斯江,示意她继续。

    三个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斯江把猫抱到自己身上顺毛,景生仰起脸接受剃刀的洗礼。

    半夜一点钟,斯江赤着脚又一次爬下阁楼,猫进了亭子间。

    她和他从四月后,就错过了整个夏天,在冬天即将到来之前,她渴望感知景生的温度,也渴望温暖他。

    景生一直在等她。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凝视,静静地拥抱,静静地接吻,在黑暗中斯江摸到景生的旧伤疤,长长的,像蜈蚣脚,凹下去一条,她甚至知道钉子钉在哪个位置。

    “吾想做那四根钉子里的一根。”斯江在景生耳边用气声吐露心声。

    一秒钟也不离开他,用自己永远钉住他,陪伴他。

    回应她的是突然热烈起来的吻,暴风骤雨一般。

    他们有多久没有亲吻了?在疾病的阴影下,任何欢愉都似乎自带原罪,积压了半年多的感情像龙卷风一样平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斯江觉得自己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巨浪中忽沉忽升,时而腾空,时而没顶。

    最后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朝一个方向侧躺,像两把服帖的瓷勺。细碎的吻和厮磨,时而浅,时而深,温柔坚定,似乎永无止境。斯江好几次把自己闷在枕头下喘息,都被景生捞出来捏着下巴扭过去亲吻。暗黑窄小的亭子间里弥漫着暧昧的气味和声音,加倍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第一声鸽哨划破黎明前的宁静,砖红或深灰的屋脊和苍茫的天空之间,一个个小黑点列着队回旋,马路、树木、电车辫子、电线,纵横阡陌,连接起了一片片棚户区、弄堂、院子、花园、洋房,高楼,搭架的和弗搭架的,混成了一片面目模糊的森林,月亮是淡透明的薄薄一片,镶嵌在鸭蛋青的空中,有一点奇异的柔软。

    斯江赤着脚悄悄地回到阁楼,老虎窗外有一抹淡淡的亮色。斯南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

    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依稀还有景生身上雨后森林的清新气息,夜里眼泪流得太多,面孔上的皮肤有点发紧。

    楼下灶披间里出来几声动静,斯江侧耳听了听,换下了睡衣,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哪里都疼,背扭到了,腰也酸,两条腿直发抖,大腿肌肉有拉伤的嫌疑,酸疼无比,脖子好像也扭到了。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斯江莫名想到一句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她抱着沾满景生气息的睡衣戆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被打趴下,他还是鲜活的,滚热的,真好。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一九九零年了,九龙和港岛已经遍地红绿金,圣诞节氛围十足。金狗贝儿金狗贝尔的歌声随处都是。天星小轮从尖沙咀出发,穿过维多利亚港驶向港岛。南红特地带东文和北武乘双层巴士,从中环坐到到铜锣湾。一下车,就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彩色招牌代替了天际线,绿灯亮起时,人群如被渔网捞住的鱼群,翻涌着前行,急吼拉吼地。北武还好,东文很是不习惯。

    在崇光百货旁的一条还算热闹的小巷子里,东文和北武看到了南红呕心沥血的成果,店铺并不大,十来个平方米,黑白灰三个颜色,招牌只有英文:quartet。

    东文问:“撒意思?”

    北武:“四重奏。”

    东文现在也算是服装行业的老法师了,看了一圈后啧啧称赞。

    “现在开了几家店?”

    “三家。尖沙咀一家,铜锣湾这里,还有中环有一家开在写字楼里,”南红看着销售日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夜里电视有阿拉广告,广告买了一年。”

    “真是大手笔。”

    “香港人很吃这一套。”南红笑了,让北武帮忙看看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报表。傍晚六点,是香港各大公司下午茶的时间,进来的时髦女郎很多,目光不自觉地都会在南红身上停留片刻。东文颇为得意,南红穿的是自己设计的系列,烟灰色荷叶边丝质衬衫外,是深灰色黑色细格纹的西装,没有高垫肩,也没有太松身,下面配着黑色细腿西裤,露出了秀致的脚踝,脚蹬一双黑色麂皮船鞋。

    霸王硬上弓的新系列开门红卖疯了,几家大百货公司的楼面经理都把quartet列入了明年新增女装品牌的考察名单里。十月底方老板安然无恙地出来,把后续产量全部拉回东莞工厂生产,方家今年要补缴三千万的税,假账做不了,得有订单和现金流填进去才洗得出钱来。高配版的系列还在香港两家厂里做,出口去英国。明年工厂的订单已经满了,圣诞节前还要接待日本客户和台湾客户的考察。现在方先生谁也不信,只信顾南红一个人,“miss gu”和以前负责设计且光明正大做私活的顾小姐已不可同日而语。工厂里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说南红是方先生二房的,说南红是三房甚至四房的都有,南红面当面撕了一位老资格的人事经理后,这位经理身为方太太的表弟,直接被方先生派人装上快艇送回汕头去了,从此没人敢在厂里啰嗦。

    看好门店,南红看看手表:“阿哥,身体哪能?吃得消伐?”

    “没事体,走回九龙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答。

    “方老板请侬吃饭,走。”南红从包里摸出大哥大来打电话给司机。

    黑色皇冠轿车很快停在了店门口,南红笑着和店长店员道别,带着东文和北武上了车。

    香港的马路窄小,巴士体量却巨大,车辆密集程度令人咋舌。但车速却并不慢,也少有按喇叭之声。

    司机不知道是因为方先生不在还是为了赶时间,开得异常勇猛,时有推背感,东文称赞了他好几回,司机操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谦虚了几句。南红和北武一路用上海话聊天,说的却都是大形势大环境和经济方面的事。对于西美再婚,南红只有一句:伊开心就好。倒和斯南不谋而合。

    方先生初到香港时,向潮汕名人李先生看齐,为了风水想方设法在深水湾道等到一栋豪宅,但家里老小都还在汕头,宅子虽大人气却不旺,只有七八个佣人园丁守着。为了给东文北武接风,方先生早两天就从工厂住回了这边,让佣人仔细打扫客房,修剪花木,清理泳池,颇有刘备之风。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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