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第三百四十四章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群里圈反倒空出了不小的一片地方。郭行知捏着一个女人的双手, 声嘶力竭地喊:“放下来!放下来!覅动——!”
女人面目狰狞,极力挣扎着用上海话飞快地重复着一句话:“弄色侬!去西去西侬去西!(弄死你,去死去死你去死!)”她手里还有一个玻璃瓶, 瓶子里还有一点无色液体。
女人的父亲抻长了手臂在拉架:“松开呀, 吾带伊回去, 侬快点去医院看看!”
围观的人不时惊呼闪避,又舍不得不轧闹忙, 随着他们三个前进后退左躲又让, 像运动会的人海波浪表演,十分魔幻。
斯南第一眼就看见了唐欢, 她似乎傻了,呆木木地直盯着郭行知的背,任由女人的姆妈用翻了面的洋伞劈头盖脸地抽着,脸上有两条血痕被泪水和雨水冲淡了。
“覅面孔!小狐狸精,十几岁就出来勾男宁, 有爷生没娘养额乡下宁——嗳!”
老太婆一声惊叫,被斯南踹翻在地,嗷嗷地尖叫起来。周围也响起一片惊呼声,原来那块地上正好有不少洒落的硫酸,被水冲了几分钟后虽然稀释了不少,手撑上去也很够呛。
没等郭行知那边三个人反应过来, 斯南扳正伞面收起洋伞直接劈在了女人手上, 女人惨叫一声,玻璃瓶直坠下来, 周围又是一片尖叫。
“南南当心!”唐欢这才反应过来。
斯南“嘭”地撑开伞,一条流畅的弧线划过,在离地十几公分的地方兜住了瓶子, 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瓶子歪了歪,横在了伞里,伞面不过几秒钟就腐蚀出了一个个洞。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退。
斯南嫌弃地看了看还纠缠在一起的郭行知一家,抓着唐欢退到一边:“别怕,等警察来,她这是杀人罪!谋杀!”
女人撕打了郭行知几下,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两眼发直抽搐起来。
郭行知蹲下身,数量地把手指塞进她嘴里,抬头喊了一声:“叫救护车!”
“阿华!阿华!”
老太婆顾不得自己的手,哭着爬过去托起女儿的头。
斯南这才看见郭行知背脊上的惨状。被雨淋过后,衣服已经粉烂,背上裸露出来的皮肤是黏糊糊的,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后知后觉地看向那把伞,打了个寒颤。
“陈斯南!唐欢!”陈瞻平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班上的男生和沈珈几个也跟了过来,短促的惊呼后赶紧把斯南和唐欢拉到一旁团团围住。
“你们没事吧?”
唐欢看了看斯南和同学们,喃喃地说:“郭老师、郭老师有事体,伊被硫酸泼着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发起抖来。
警车和救护车陆续到了后,人群渐渐散去。
斯南回想起这一天,依然会很后怕。命运的拐点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没有人能预知。如果那瓶硫酸浇在了唐欢脸上,斯南不敢往下想。她虽然很讨厌郭行知,但因为他关键时刻保护住了唐欢,斯南没有再对他口出恶言。
郭老师在医院待了好些日子,斯南跟着唐欢去探望过一次。百分之三面积的二度烧伤,医生说幸亏那天下雨,还有一层衬衫和一件汗背心,不用植皮手术。
郭知行趴在病床上苦笑道:“就算三度烧伤我也不会植皮的,比起那种痛苦,这点皮肉苦还爽快一点,至少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什么代价。”
唐欢说不出话,泪盈盈地和他两两相望。两个人的世界像罩了个玻璃罩子,玻璃还是雾蒙蒙的毛玻璃,只差三个大字“艺术片”。
罩子外的陈斯南却不爱听这话,私下跟陈瞻平嘲伊:“郭知行本来就活该受这个罪,谁让他招惹学生了,再说他不受这个罪难道让唐欢受吗?说得自己像受难的耶稣似的,还不是要让唐欢对他感恩戴德,真是心机深沉的岳不群!”
陈瞻平却领会错了重点:“葵花宝典?”
“呸,”斯南叹了口气,“哪能办呢?唐欢对他更加死心塌地了。现在他老婆进了宛平南路600号——”
“他老婆也可怜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好可怜的?疯子骗傻子,我看他们四个都不是好东西。”
陈瞻平犹豫了一下:“老郭老婆以前不疯的,董老师说的。”
“嗳?”
“听说她小时候就有癫痫,发作得不多,但是跟郭老师结婚的时候没说有毛病,后来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两个月大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趴在床上睡觉闷死了,她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再后来脑子就真的出毛病了,天天说她婆婆闷死了孙女,拎起菜刀要报仇,郭老师姆妈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人没了——唉,老郭也可怜的。反正都可怜。”
斯南去问唐欢,这段往事她知不知道,郭知行有没有说实话。
唐欢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这些事郭老师都告诉过我的!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怀疑他没有说实话?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事?”
斯南一怔:“我没打听——”
“南南,我喜欢郭老师是我的事,你说了他那么多难听的话,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也不能生你的气,但你能不能别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他为了我命都不要了,你当场看到的对不对?那个女人疯成那样他都没动手,你没发现吗?他被那一家子骗去结婚,生的女儿莫名其妙地没了,妈妈也被害死了,他都没动过手打那个疯子——”
唐欢眼泪直流:“谁说郭老师一句不好,我都受不了,没法忍,真的,南南,求你了。”
斯南被噎得喘了好几口粗气,半晌才勉强说道:“唐欢,他们家的事,各有各说法,我又没亲眼看见,你也没亲眼看见,不能谁说就相信谁对吧?”
“你这口气不是相信那个疯女人了?”
“我——,”斯南叹了口气,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乡下是有那种奶奶嫌弃媳妇生了女儿,就把孙女丢了甚至淹死什么的,好让媳妇再继续生儿子的事,以前你不也说过——”
“斯南!”
斯南咬了咬牙:“反正正常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学生!”
“胡适和徐芳,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徐悲鸿和孙多慈,难道这些大师都是不正常的人?”唐欢哽咽着去拉斯南的手,“我知道,我们都遇到过不好的事,会讨厌全天下的男人很正常,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坏人,我遇到郭老师这么好的人,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生气一直骂他?”
斯南愣了愣,语气不自觉地僵硬了许多:“我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讨厌郭老师?我喜欢他跟我喜欢你又不矛盾。”
“我没——”斯南深呼吸了一下,“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觉得不对,他是老师,你是学生,你觉得他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你这不也是一种成见?”
“因为我和他接触得多,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不叫成见。像你这样根本不愿意去接触他,就这么批判他,才叫成见,”唐欢又哭了起来,“斯南,我下学期要转学了,但我真的不想没了你这个好朋友。”
唐欢转学的事,斯南是知道的,因为这个她也很生气,但生气没有用。
“我们还是好朋友,可以写信,打电话。”斯南叹了口气,“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说完。我大表哥以前在愚园路,就在你们出事的边边上,把他班上的女生推开自己被公交车撞断了大腿,到现在钢钉还在腿里,那个女生也是一直说‘顾景生救了我的命,为了救我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吧,她就天天去看我大表哥,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实际上呢?我大表哥一点也不喜欢她,就是做人的本能反应而已,像我上次爬水管捞那只被卡住的野猫下来,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要我当时不小心摔下来了,你会以为我为了那只猫自己的命都不要吗?”
“你听不进,因为你喜欢他,你信任他,你觉得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没人能最了解别人,人连自己都没法完全了解,何况别人呢?老师和学生——反正我不喜欢沈从文,他利用老师的地位去疯狂追求张兆和,结婚后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对不对?”斯南脑子里灵光一闪,“老师在学生心里天然就有一种的就是真的呢?是你先相信了他,你才觉得你最了解他——”
“斯南,我不是幼儿园学生也不是小学生,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唐欢低下头不再吭声。
斯南不明白,为什么像唐欢这么一个挺聪明挺要强的小姑娘,遇上一个男人后脑子就不好使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内心她还有点懊恼,没有当场反驳好那句讨厌全天下男人的话,她喜欢大表哥那么多年,也喜欢赵佑宁,现在和陈瞻平也处得蛮好,她真的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但哪怕像大表哥在沙井子跟她那么好的,一转头就喜欢阿姐了,赵佑宁也跟她那么好,一转头就有住在一起的女朋友了。
十七岁的陈斯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要为任何一个男人流眼泪,除了大舅舅小舅舅顾景生——赵佑宁如果生病了出事了也可以为他哭一下——反正不能因为男女感情哭,友情亲情都可以哭一哭。
大洋彼岸的赵佑宁连打了三个喷嚏,想起上海某个同学应该要期末考试了,可以加一点有难度的题目考核考核。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