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 顾东文一脸惊讶, 问景生, 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 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 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 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 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 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 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 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 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 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吧,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吧。”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
斯南又不服气: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欺负到我头上我肯定要打回去的。
西美说半天,还是老样子,她说什么斯南都有话回,最后气得伸脚踹了好几下:“不说了,你回你床上睡觉去,等你闯了祸不要找爷娘!烦死了。”
“你们那么远,找了也没用!”斯南被踢下床,回头看看姆妈,憋了会儿憋出一句话:“姆妈,你以后别跟爸吵架了,我回了上海,就没人帮你们和好了啊。”
“就你能,睡觉。明天要坐火车呢。”西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夜深人静,听着斯南呼吸均匀,西美轻轻起身,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她盖被子,顺手揉了揉斯南散乱着的一堆卷毛。斯南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打着手电筒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躺下。
走廊里不知道谁半夜起来上厕所,门开门关,拖鞋踢踏踢踏地从东头响到西头,不一会儿传来呼啦的抽水声,随后踢踏声又从西头回到东头,跟着又是开门关门。西美细细听着,听不出到底是哪家人,突然意识到以后她得独自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睁大眼盯着蚊帐顶看了会儿,眼睛酸得不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眼角的湿意,想到三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就说不出的自哀自怜,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条件了。
这一刻,西美明白,她最生气的是斯江把斯南从她身边抢走了,或者不能说是抢,是偷走了。
斯江是三月份不再去唐泽年他们那个托福小班的,理由是家里太忙,来回路上太费时间。唐泽年劝了她好几回劝不赢,只好每次都把笔记和参考资料复印了带给她。李南气得好几天没跟斯江说话,斯江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不积极,便也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等她消气。谁料四月底期中考试后,新班主任孟老师直接把座位进行了调整。斯江和曾昕成了新同桌,李南坐到了斯江斜后面,两人慢慢渐行渐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斯江后来无数次回忆起这段时间,她和李南的五年友谊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地淡了。李南不再把唐泽年和斯江总挂在嘴边。
究竟是那场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八月大家就要参加托福考试,斯江不得而知。整个春夏之交,她都和大舅舅忙着解决斯南迁户口以及入学的事,顾不上别的,也不太想主动挽回什么。
斯江四月中报了前进进修学院的托福班,八月份参加考试,意外地考出了全班最高的603分,差不多有90 pertile,老师说在全上海也排得进前十名。学校特地挂了一条喜气洋洋的横幅,并向全院学生发了一封喜报,还给斯江发了一百块钱奖金,抵工人半个月工资,绝对属于重赏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八月底英语班的报名热潮。
有了还不错的托福成绩,考虑到美国春季开学是一月中,顾北武让斯江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他托校友寄给斯江好几本厚厚的美国院校目录,像电话黄页本一样,各州各所学校的大致情况、费用和联系方式都有。斯江根据和北武善让商量的结果,给心仪的几所大学写了申请信索要申请表格。
八月二十九号,陈斯南拎着一个行李包一个蛇皮袋,回到了万春街。景生第二天就要去闵行校区报到,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理了出来。顾东文把亭子间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搬到了亭子间睡,把阁楼让给斯江和斯南姊妹俩,顾阿婆照旧带着斯好睡。
先前陈阿娘上门来,想把姐弟三个接回陈家住,斯好直接摇头说不去,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问斯江怎么说,外婆阿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斯江只好陪着阿娘哭,说住在一条弄堂里,天天见是一样的。最后还是顾阿婆大大方方地拍板,让斯江姐弟三个以后每个礼拜六放学后去阿娘家里住一天一夜。阿娘才收了泪。
这天的晚饭,既是给斯南的接风宴,又是送景生上大学的践行宴,顾东文忙活了一整天,卢护士也特地调休上门来帮忙,给景生带了不少日常药品。
“当然最好用不上。”卢护士怕顾阿婆多想,特意说了一句。
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一样也用不着,亏得小卢你细心,我们就都没想着,啧啧啧,景生这次要军训一个月吧,上次军训就晒伤了,这次千万要当心啊。”
景生收下药品道了谢,郑重其事地搬出一台红颜色的underwood打字机给斯江。
“你慢点要给美国学校寄资料和personal statement,有个打字机方便一点。”景生顿了顿,又叮嘱斯南:“南南你有空也要学打字,现在高中有打字课,明年你姐她们还要考资格证书呢。”
斯南好奇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敲,唱了一首abcd字母歌。
斯江抱住景生胳膊眉开眼笑地喊了十几声谢谢阿哥。上学期的打字课,斯江特地画了一比一的键盘图,每天晚上对着英语阅读理解题“打字”三十分钟,现在一分钟能打280个字母,有了打字机,她后面申请材料就轻松得多了。
“开饭开饭啦——”顾东文端着一砂锅蹄髈汤上来,看到打字机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朝着景生挤眉弄眼。
景生只当做没看见。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