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二百一十二章
景生五点钟起来生火, 烧了一锅泡饭,雪里蕻炒了毛豆子,三根细青椒切碎了加三个蛋摊了三张饼。斯江吃不得辣, 这个青椒鸡蛋饼她倒爱吃,有时候碰上青椒特别辣也要硬着头皮吃, 一口饼配三口水,鼻头嘴唇皮辣得通通红,眼泪鼻涕都下来也不肯放。景生咬着饼伸手翻夜报的时候想到这个, 不禁对着报纸角上晕开的一圈油渍笑着摇摇头。陈斯江好吃, 陈斯南贪玩,陈斯好合二为一, 还真是嫡嫡亲的一家人。
顾东文打着哈欠下楼时, 就见景生正打着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他转头看看大钟, 才早上六点半,伸腿一脚踹在景生屁股上:“做撒?斯江军训,侬啊军训?(干什么?斯江军训,你也军训?)”
景生跳下来,矫健地躲开第二脚,顺手扯过旁边毛巾架上的毛巾胡乱撸了两下, 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沾在了额前, 他一把捋了上去:“七点钟要踢球,先热热身。”
“噶早踢球?(这么早踢球?)”
“嗯, 早上风凉。”景生套上汗背心问:“为民爷叔今天去伐?他要没空我可以去看摊头, 中午给斯江送个眼镜就行,华亭路到学堂,踏脚踏车快得很。”
“覅。侬归侬忙。(不用, 你归你忙。)”顾东文端了脸盆踢踏着拖鞋下楼,又回上来交待:“你去茂昌拿眼镜,顺便到银行换一百块洋钿零散送来华亭路,再去趟华山医院,找小卢拿两管膏药,她说了好几天,我忘了。”
“啥膏药?”
“去年你军训不是晒蜕皮了嘛,她给斯江拿了两管药,说是治晒伤的。你让斯江记得用。”拖鞋踢踏着又下了楼,声音倒一句句清清爽爽传了上来。
“男小囡晒蜕皮有什么关系,还非说什么我不上心,没当好爷(爸爸,读音:牙),真是——册那,烦透斯(烦死了)。”
“女人就是麻烦,成天婆婆妈妈的。”
景生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也不理会他,径直上楼换球衣球裤。年纪大的人就变得跟小孩似的,非要暗搓搓提醒他卢护士是很关心他的。谁对他好,真好假好,他又不傻,怎么会心里没数。
昌平路胶州路路口的静安区工人体育场,早上六点钟就开放了。足球场是最闹忙的,中学生大学生青年工人还有单位里上班的年轻人中年人,校队厂队单位组织的球队,各种比赛不断。好像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喜欢踢足球的。要是说起足球你都搭不上话,大约摸是会被反问一句“侬还是个男宁伐!”
景生到的时候队友们已经差不多到齐了,球场边不少人在压腿高抬腿冲刺来回跑,球门边有人在颠球顶球练习射门。景生和队友们打过招呼,刚拎出钉鞋,面前就笼了一片阴影。
王璐笑着朝他挥挥手:“我表哥他们队里有三个是区少体校的,踢球很厉害,你们今天恐怕要输。”
景生哦了一声,蹲下专心穿鞋。
“对了,顾景生,你那个华师大二附中的朋友的竞赛卷还有吗?方便借给我复印一套吗?”
景生抬起头:“你能复印?”
“我拿去我爸单位里复印。你要吗?”王璐笑盈盈地说:“我爸的秘书说她能帮我把卷子上的答案先贴上白纸,这样复印出来的卷子就能直接答题。”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啊,反正秘书平时也没事的,泡泡茶拿拿报纸记个会议记录,不要太空闲哦。”
“那你方便帮我多复印两套吗?纸我自己买。”
王璐的脚尖轻轻踢了景生的钉鞋一下:“喂!干嘛呀,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我缺你几张纸吗?你也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吧,是不是还要给我复印费?”
景生有点为难:“复印费多少钱一张?”
“戳气色了(讨厌死了),”王璐站起身,“那我也要付给借资料的钱?不理你了,走了。”
走了两步她回过身笑道:“这样吧,踢完球你请我吃冷饮,不许再提钱啊纸的了行不行?”
景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啧啧啧,老顾啊,你真是个木头!”球队队长一屁股坐到景生身边拧开水壶:“王璐这么主动追你,你也不请她去看个电影压个马路什么的?”
景生笑着摇摇头。
“王璐条件这么好你都不喜欢?”队长捶了景生一拳:“册那,那你就赶紧回绝啊,兄弟们才有机会。”
“她来借竞赛卷的,你想多了。”
“装,你就装,我看你是故意吊着她的,太狡猾了,你不是个好货色啊,流氓!”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认真地说,你阿妹现在高一了,真的需要多个阿哥保护她。放心啊,你老顾的阿妹,也是我的亲妹妹,等她军训结束,我们叫上王璐和你阿妹一起去看电影,对了,《青春祭》怎么样?是说女知青去云南插队的故事,听说蛮感人的。你不正好就是从云南回来的吗?——喂喂喂,顾景生!老顾!等等我啊——”
球赛果然输了,6:1。景生进了自己队唯一的一个进球,代价是被铲了一脚,右小腿上鲜血淋淋。队友们被压着打了打半场,本来就一肚子郁闷,见景生受伤便爆发了,两边推搡不断差点打了起来,最后答应王璐的冷饮自然也没了。景生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没伤到筋骨,破点皮流点血不是大事,水一冲毛巾一擦就换了鞋和队友们一起去车棚拿脚踏车。
王璐追了上来:“顾景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去静中心(医院)看看?”
“没事。”景生跨上车:“后天早上七点还有一场球,我把卷子带过来给你——踢好球请你吃冷饮。”
王璐一怔,笑开了颜:“嗯,你请我喝冷饮,我请看电影把!请球队所有人一起去,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难为情,我表哥他们真不是故意的——”
“听者有份啊。”队长带头笑着起哄:“一起一起!老顾,你可不许说不,兄弟们好不容易轮上有人请看电影!”
哄笑声中,景生无奈地点了点头。王璐笑着和大家说再会,她走出车棚转上昌平路,上了一辆黑色皇冠轿车。轿车缓缓开动,车窗被摇了下来,王璐朝大家笑着挥挥手。
车棚里的男生们吹起口哨,揶揄起景生来,又有人说起王璐的家庭背景对景生表示各种羡慕嫉妒哈哈哈。
景生迅速上了车往南京路方向骑去。
华山医院里照旧人山人海,护士休息室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新来的几个实习护士哭丧着脸进来,刚抱怨了两句见到景生,立刻停了下来涨红了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又故作镇定地跑了回来,喝水的喝水,拿饭盒子的拿饭盒子,不停拿眼瞟景生,也有胆大的小护士笑着问景生来找谁,是不是还在上学在哪个学校上学。景生不自在地应了几句,拿起办公桌上一本医学期刊翻了起来。
好在护士长匆匆进来喝了一声,小姑娘们就撒着娇笑着散开了。不久,卢护士端着饭盒子进来:“来啦?不好意思哦,今天食堂排队的人多。你吃过了吗?”
“在华亭路跟爸爸一起吃的面。”景生接过药膏道了谢:“他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饭,夜里吃鳝丝冷面。”
卢护士拉过椅子搁下饭盒:“不了,同事家里有事,我得帮忙顶个夜班。”她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我给你爸拿了点维生素,你让他记得吃。”
景生伸手接了:“治溃疡的?”
“嗯。让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夜里早点睡觉。”卢护士笑道:“我说他不听,你多说说他。”
“哦。”
景生站起身:“那我走了。”
“路上当心点,脚踏车踏慢点。”卢护士送他出去,一路小护士们对着她挤眉弄眼,她无奈地笑笑。
送走景生,护士长叹了口气:“小顾长得真是害人。”
“阿姐阿姐,他是你什么人啊?阿弟?侄子?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啊?哪能噶好看格哟!(怎么这么好看的呀)”小护士们簇拥上来围着卢护士七嘴八舌地问。
卢护士搁下筷子上的油面筋塞肉,大大方方地说:“是我儿子!要叫你们阿姨的,你们别想了啊,好好上班去。一个一个的成天就想着谈朋友,才几岁啊你们,好好专心工作。小吴,今天2号床病人用口咽通气道的,你怎么把吸氧管还放在鼻腔??小朱,17号床病人的留置针是不是你忘记封管了?”
小护士们纷纷认错求饶往外逃。
返身回来的景生尴尬地敲了敲门:“不好意思,我东西忘记拿了。”
卢护士一怔,脸烧了起来,不知道景生有没有听见那句“我儿子”。
景生目不斜视地拿起装眼镜盒的袋子:“我走了。”
卢护士盯着放盒子里油面筋塞肉上的一个洞,片刻后起身追了出去。
“景生——!景生!”
在医院大门口,卢护士追上了景生。
“景生,刚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卢护士很羞愧,几乎无地自容。她并没有要占那个位置的意思,也明白永远占不了,她只是偶尔会奢望一下自己能有一个景生这样的孩子。
“没事。”景生犹豫了一下:“你还是和爸去领个证吧。”
太阳很大,晒得人发晕。卢护士站在原地半晌,才脚下发软地往回走,她应该说声谢谢的。
被太阳晒得七荤八素的斯江中饭都不想吃,一遍遍重复枯燥的站军姿走正步对她来说还好,但真的太晒太热了,短短一上午嘴唇就脱了皮,脸上红得像发高烧似的,喝蒸馏水的时候任由冷水喷到脸上,能感觉到所有的细胞一激灵后拼命开始吸水,完了更疼。
景生把眼镜盒和膏药递给斯江:“你流了汗别用手去擦,记得用手帕,稍息休整的时候压掉汗就行。你是不是拿手擦了?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难看死了。”
“嗯。”斯江接过药膏,却没像往常一样回嘴,只盯着他看,带着探究和犹疑的神情。
“干嘛?我脸上有东西?”景生摸了摸自己的脸。
斯江低头挤出点药膏直接往脸上抹:“没——就我那个小学同学周嘉明,阿哥记得伐?现在和我同班,真巧。”
“哦。”景生挑了挑眉,已经跨上脚踏车的一条长腿踮了踮地面。
“他前几天来家里找我,你怎么没跟我说啊?”斯江佯装不在意地看向校门外的悬铃木,树叶郁郁葱葱,蝉唱声声,唱得她心里有点不上不下。
景生拎着车龙头把脚踏车调了个头:“忘了。”
斯江拽住车后座:“那他以前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家里的信、报纸和牛奶一直是你去拿的——”
景生回过头:“第一封信我放台子上,你姆妈直接拆了。”
“啊?!”斯江一懵,吓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后来嬢嬢说了,要是他再写信来就让我收起来别拿给你。”景生直接略去了当时顾西美气得要冲去周家骂周嘉明那一段。毕竟日记本事件后,斯江对她明显疏远了很多。顾东文当时笑着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是正常的事,不要弄得太难看,大人越管得紧,小孩子越是不服气要对着干,本来没有的事反而容易变成有。
斯江镇定下来,后怕没了,只剩下愤怒和难以置信:“凭什么啊?阿哥你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那是写给我的信,谁也没权利拆,更没权利没收!”
景生索性下了车:“没有没收,先放着,你妈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再给你。”
“这还不叫没收?不管是谁的信写了什么,都是我的呀,你们有什么资格做这种决定?”
景生默然了片刻:“你姆妈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为了我好!我用不着这种好。你们简直、简直是克格勃,特务!无耻!你当我是犯人吗?!”斯江涨红了脸吼道:“都两三年了,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这么要好,你就知道听我姆妈的话,你想过我会怎么想吗?我不是三岁小孩子,用不着你们替我着想!那是我的信,我的信!你真是——”
景生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斯江。除了第一封信,他一共截下两封,都是周嘉明的,他没拆开过,前年国庆节他明确跟周嘉明说了,斯江姆妈不喜欢他写信给斯江,有什么事当面说。后来这件事他几乎没想起来过。
斯江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很耻辱,不被姆妈信任这件事她已经遭遇过无数次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原来没有,她还是会难过。每次考完试,考得好会被问最高分多少感叹差距还很大,考得不好被问到底在想什么脑子要拎拎清爽,直升考通过了被说成侥幸运气好,每次电话里都会旁敲侧击不许看闲书少跟同学们出去玩。但让斯江更难受的却是被景生背叛的感觉,她一直觉得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景生,他们不只是兄妹是同学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战友。她连想过自杀这种事都跟他说过,他们有很多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在姆妈和她之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姆妈那边,把她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这一端,只有她一个人。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滑过刚刚涂过药膏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斯江一言不发地松开脚踏车,扭头跑向远处的女厕所。
她再也没有说:“阿哥真戳气(讨厌)。”也没有说:“勿睬侬了(不理你了)”。
景生目送着她的背影。午后的蝉声大鸣大放,他却什么都没听见。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