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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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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 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 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 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 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 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 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 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屋里骤然安静, 斯江看着神色古怪的景生和舅舅,还有一脸懵的斯南,醒悟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多傻,在这种时候掉书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看的书多似的,简直是集戆度十三点猪头三二百五于一体,堪称二百六十六了,而且阿哥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就惨淡鲜血淋漓了?斯江干咳了一声,红着脸解释:“我瞎说的,你别理我,我脑子有点搭牢了。”

    景生很久没看见这么又羞又窘又傻不拉几的斯江了,心里松快了不少,至少斯江斯南和家里人看起来都没受到影响,那就好。

    “没事,我也特别喜欢鲁迅,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说得太好了。”景生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

    斯江一腔热血又澎湃起来,她就知道景生明白她想说什么。

    顾东文摸了摸鼻子:“鲁迅?抛弃原配搞师生恋的猖狷文人逮谁骂谁,你们还都这么喜欢他?”

    南红眉毛挑了起来:“那叫反抗包办婚姻,和封建余毒做斗争好吗?大哥别瞎三话四,小旁友们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的好伐?”

    顾东文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说连鲁迅这么了不起的人,一样也会被人背后说嘴嘛。”

    少年们都笑了起来,景生又振作了一些,比起佑宁的姆妈一家,他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公算得了什么呢,只把眼光放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会像山一样沉重,最后压垮的是他自己。佑宁姆妈十根手指都被踩碎过,遭遇过那么多的痛苦,依然坚持弹琴,还教学生弹琴,精神崩溃了无数次,清醒后依然努力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就算失败了,至少她一直没放弃没倒下。这大概也是赵佑宁从来不埋怨他姆妈的缘故吧,因为懂得,就和顾东文懂他姆妈一样。

    “我不喜欢鲁迅,我不认识他,我只喜欢大表哥。”斯南爬到椅子上,对赵佑宁招手:“我也喜欢宁宁哥哥你,宁宁哥哥,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

    赵佑宁看向屋里其他人,有点赧然:“会不会太麻烦了?”

    顾阿婆喜出望外:“不麻烦不麻烦,快点坐,老大,下楼炒菜去。”

    阿大阿二阿三也拥了上来:“兄弟嘛,你天天来吃都行。我舅舅过年关店,他烧的菜好吃。”

    南红劈头给了三兄弟一人一巴掌:“什么关店!叫暂休,叫歇业,会不会说话呢。覅要装戆(不要装傻),袋袋里钞票摸出来,上交。”

    阿大惨叫起来:“啊?给了我们的不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要上交?”

    阿二赶紧捂住口袋:“太不合算了,今朝一分洋钿也没花。”

    阿三气得对着大戆度和二戆度挤眉弄眼:“你们忘记了?我们今天的零用钱老早花光了呀。”

    话音未落,南红就拎住了他耳朵一绞,阿三雪雪呼痛,赶紧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两张大团结和几张零票掉在地上,斯南一把全捡了起来:“姨娘,给!”

    “陈斯南!”阿三心痛,阿三委屈,阿三想哭。

    三兄弟带了六十块洋钿出门,处处想抢着付钱,处处抢不过景生也抢不过赵佑宁,破天荒一块钱都没花,以前次次花光了钱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没花钱也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三个人冤枉得来。

    “都怪景生不好,他老抢着付钱。”

    “他腿还没好,走起来比你跑得还快,所以还是怪你太胖。”

    “南南也不好,抱着我腿不让我掏钱,她和景生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阿大阿二阿三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先前的阴霾彻底扫了个精光。顾阿婆把碗筷放好,脸上夹紧的皱纹略松了开来,招呼孩子们上桌:“你们表兄弟之间,花谁的钱都一样,景生要付就让景生付,抢什么抢,南红你也是的,这点小事骂他们干什么。。”

    “外婆,姆妈对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阿大乐呵呵地抢过她手里的饭勺:“我来盛饭。”

    “骂得不够用脚踹。”阿二屁颠颠地给南红盛了一碗腌笃鲜:“阿拉姆妈怪得很,现在吃饭前要先喝汤,嘻嘻,正好让我拍拍姆妈马屁。”

    阿三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没殷勤可献了,转移了目标,给顾阿婆也盛了一碗汤:“外婆,没有您就没阿拉姆妈,没有姆妈就没我,我拍了您马屁,就等于拍了姆妈马屁,哈哈哈。”

    南红的筷子“啪”地敲在阿三头上:“什么马屁不马屁的,谁是马?”

    “这妈字不就是女字旁的马嘛,打我干嘛啊妈——”阿三抱头鼠窜,喊声震天。

    景生看着他们三兄弟插科打诨一心要活跃气氛,心里暖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歪打正着还是大智若愚,这份情他记在心底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亲生的。

    一家人和和美美挤在一起刚吃完夜饭,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东海拖着钱桂华上了门,后头跟着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斯强斯淇兄妹俩。

    南红乜斜了钱桂华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不是要告我的?怎么不带着警察来?”

    陈东海臊红了脸:“她那耳朵已经听得见了,医生说是暂时性失聪,注意休息就行。”

    “啧啧啧,嚼舌头嚼到自己耳朵聋了,还真是老天有眼。”南红冷笑了两声:“那你们来干什么?讨医药费的?”

    陈东海掏出一包烟来,给顾东文递了一根过去:“东东哥,您大人有大量,桂华她不知轻重张嘴瞎来,今天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别往心里去。明天我让她挨家挨户去澄清,她造的谣她自己收场,您和南红姐放心,以后万春街谁拎不清说三道四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顾东文接过烟,就着他手里的火吸了一口,撩了撩眼皮:“坐下说话。”

    景生和佑宁斯江站了起来,陈东海朝景生笑了笑,挨着顾东文坐了,扭头喊钱桂华:“侬过来,亲口向阿哥道歉。”

    钱桂华红着眼肿着脸含着泪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朝着顾东文鞠了一躬:“顾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你爸在医院怎么样了?”顾东文却不理她,轻声问陈东海。

    “哦,没什么大事,明天应该能出院回来,一时被气伤了。我大哥二哥都陪着呢。”陈东海先回了趟家,顾西美和李雪静谁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想着先要平息顾家人的怒火,饭也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带着钱桂华上门来,两个小的也不肯在家看人脸色,非要跟来,这样也好,有小的在,顾东文和南红也会略给点面子,这时见顾东文不理钱桂华,他不免又紧张急躁起来,一抬手就拍在了钱桂华胳膊上:“还有南红姐呢,快去跟她道歉。”

    “等等。”顾东文抬起手。

    钱桂华吓得两股战战,想起一路上听陈东海说起的陈年往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她肯定是中邪了,明明知道顾东文惹不起,怎么还要去作死呢,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女人呢,再怎么坏再怎么蠢,骂可以,讲道理也行,实在搞不好,就离婚。”顾东文语气淡淡地说。钱桂华一个哆嗦,咬着牙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离婚,离了婚我没法见人的,顾大哥求求你,别逼东海跟我离婚——”

    “你闭嘴!”陈东海气得又轮起巴掌,却被顾东文一抬手压在了台面上。他使劲抽了抽,没抽出来,手腕生疼,“嘶”了一声,笑道:“东东哥手上力道还是噶足啊。”

    顾东文把烟搁到嘴里,依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实在搞不好就离,但是我们做男人的,不能打女人。”

    陈东海一听,心有点慌。

    “把手摊平张开。”顾东文扬了扬眉,陈东海一个激灵自觉把五指抻平了。

    “啊——!”钱桂华捂着脸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身后两个孩子怔了几秒后放声大哭起来。

    景生几个只看见顾东文手里那把水果刀的残影,在陈东海的五根手指间的空隙里飞舞,刀尖和压台子的玻璃不停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哒哒哒哒哒哒。

    顾东文忽地住了手,水果刀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咣啷掉在水果盘里。

    “再打你老婆一下,你这手就没了。”顾东文夹起烟抽了一口:“我这人有个毛病,看不得男人打女人,陈东海你记住了。”

    钱桂华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颗心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空空的,她擦了擦眼睛,发现陈东海脸色苍白,手指头却都还在,一点血珠子都没有。

    “回去吧,你们是西美的亲戚,不是我家的亲戚,以后别上我家门了。”顾东文睨了陈东海一眼,又补了一句:“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喜欢在自家女人身上找威风。”

    赵佑宁目睹了这一切,两眼发光地对斯江轻声说:“你舅舅真是模子(人物)!结棍!”

    斯南大喊了起来:“阿舅,我不要西瓜刀了,我要白相水果刀!”

    陈东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顾家的门洞的,寒风一吹才发现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地走出支弄,路灯好像都在晃,他伸出那只手,展开,握紧,再展开,再握紧,的确没事,他转头看看一脸惊惶的老婆和涕泪纵横的儿女,心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是那种最没用的男人吗?

    然而命运的推手谁也无法预料。钱桂华以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惹出来的麻烦总算过去了,第二天却又出了事,在医院里病情明明已经平稳了的陈阿爷,凌晨四点不到突然牙痛,老爷子硬撑了半个钟头,肩膀也疼得不行,胸闷气短了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喊人,结果是急性心梗,各项紧急检查后做了溶栓,好在一个半小时候溶栓有了效果,心电图st段回落了一小半,胸痛也好了许多,到了下午肌钙蛋白峰值过了,医生说基本判定血管再通,但是回家是回不成了,得留院观察七天。

    这么一折腾,陈家三兄弟谁也不能丢下爷老头子走人。陈东来探亲假有四十五天,倒是能到二月底再走,但是顾西美新学校开学耽误不得,陈阿爷一出院她就要带着斯南回乌鲁木齐。她是一天也不想在万春街待下去了,走到哪里都疑心有人在背后说景生的事,楼下康阿姨和李奶奶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少许怜悯和同情。

    年初五迎财神,东生食堂开门大吉。西美特地去了一趟,仍然是在玻璃窗外悄悄看了两眼,景生姆妈依然在墙上的照片里微笑着,一切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就连在弄堂里偶尔遇到景生,她有些尴尬,景生对她却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同,好像他对她那天的话一无所知。西美既希望景生永远不知道,又希望他已经知道了,至于知道和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仅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及细想,只是听说他们不打算搬出万春街的时候,西美很吃惊,但也就是吃惊而已了。

    这天斯江从学校上完竞赛班回到阿娘这里来帮忙照看斯好,西美见没有旁人,便提了提让斯江搬回陈家住的事,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斯江呛了回来。

    “阿爷身体不好,我要是再搬过来住,阿娘也太辛苦了,我在外婆家也一直天天来帮忙看斯好的。”

    “不只是帮忙看斯好,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外婆家就只有舅舅和景生两个男的,总归不大方便。”西美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偏偏无端端十分心虚。

    斯江惊讶地看着她问:“姆妈你是不想我和阿哥还有舅舅住在一起?谁跟你说什么了?你不生气?以前你总是说你要是有阿哥那样的儿子就好了,阿哥在新疆的时候,每次打电话你总是说他样样都好,你不记得了?我那时候不懂事,还特别讨厌阿哥,因为你总要我拿他做榜样,他会做饭会带斯南学习还好年级第一,你还说他比爸爸强多了,要不是有阿哥在,你不知道有多辛苦——”

    “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西美没好气地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丢下:“我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斯江却平静地凝视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姆妈,我十四岁了,我知道谁真的对我好,我要跟外婆舅舅阿哥住在一起。”

    “你这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对你就是假的好,你阿娘不是真的对你好?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连奶都不会吸,你阿娘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你。”西美气得吼了起来,不料把陈斯好直接吼醒了,没有阿娘在家,小祖宗的起床气能把屋顶都掀翻了,无论姆妈怎么抱怎么哄给糖吃都没用。最后斯江一伸手,陈斯好抽噎着扑过去,在斯江怀里颠了两下趴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

    斯江把斯好放回床上,没再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姆妈一眼,径自出了门下楼去了。

    顾西美跌坐在床沿,总更觉得那一眼似乎在说,你看,小孩子就是知道谁对自己真的好假的好。

    慢慢走出支弄的斯江停了停,突然加快了步子,人也不再紧张得发抖了,她终于和景生一样成为真的勇士了,善让舅妈说得对,沉默和平静比吼叫和眼泪更有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已经自我放飞了,原谅我吧。五千字,拼了。

    防盗比例从90改到百分百了,但是防盗时间缩短到12小时,如果有跳买的话,稍等半天就能看正文,谢谢了。多留言,红包应该够免费看完这篇大长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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