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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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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凌晨四点半, 景生惊醒过来,压在手臂下的书咣当掉在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阁楼床矮, 他手一伸就把书拿了上来, 侧耳听了听,楼下黑漆漆的没动静, 顾东文应该已经去长寿路菜场了。

    这个点醒来很难再睡得着,刚才做了什么梦他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梦到姆妈了。昨晚顾东文啰哩啰嗦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又怪他只顾着看书不搭理他。

    景生皱了皱眉又翻了个身, 他还是没法自在地说起她, 平时不去想就还好,想起来提起来看到照片就说不出的难受, 掉不出眼泪, 也不像以前那种钝钝的疼, 就是闷闷的喘不上气,不能多想。

    他其实不想过生日,她生他差点没命, 他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 他是别人嘴里的“野种”, 流着□□犯的血,他是活着的罪与恶。他记事后就开始躲着她,他宁可她打他骂他, 那是他应得的, 他会觉得好受一点,可她却一直对他那么好,她总是很温柔地跟他说话, 教他做菜,心疼他去割胶,担心他下澜沧江玩水,比顾东文啰嗦十倍,还要唱歌哄他睡觉。他却从没对她好过,想对她好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他用不着靠过生日记住她,他一直记得。

    吴筱丽说她爸爸好像知道他姆妈以前的事,但他不想知道,他严厉警告过她不要瞎问不要瞎猜不要瞎说,她被吓得不轻,发了好几个毒誓说她不会。她爸爸赶走她和她姆妈另外找了个女人结婚,就是个混账东西,他不想从这种畜生嘴里提起他姆妈的名字,只希望顾东文写给她的东风农场几个团领导的电话有用,至少能证明她姆妈在版纳是和她爸爸领过结婚证的。

    好在斯江已经不为这个事生气了,被《基督山伯爵》感动了的的景生想来想去,索性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在灶披间里忙活了一个多钟头。

    顾东文从店里备好菜顺便买了豆腐浆和生煎馒头回来,见到一台子的早饭:现炒的八宝辣酱面上盖着溏心荷包蛋,炸得金黄的糍饭糕冒着热气,还有青椒炒干丝、猪油渣炒白菜、拍黄瓜三样小菜。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挂历:“咦,今天到底是你生日还是我生日啊?”

    “那你吃不吃?泡饭酱菜也有。”景生溜了一眼大衣柜边上的布帘子,里面窸窸窣窣传来顾阿婆和斯江的嘀咕声。

    被《基督山伯爵》气了一夜的斯江特意在床上磨磨蹭蹭,本想等景生走了再出去吃早饭,奈何鼻子不争气,香味直冲进去一路往下奔,五脏六腑都被勾得活跃了起来,然后这手啊脚啊的也不争气,不知不觉地就下了床,就连脑子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分辨食物种类。

    “囡囡,快点喽。”顾阿婆在外头催:“面要糊忒了,哦呦,难为情哦,景生你今天是小寿星,怎么还爬起来给我们做早饭,还弄了这么多。”

    景生慢吞吞吃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顾东文笑眯眯地捅了捅他:“和好啦?”

    景生只当没听见。

    斯江别好三条杠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犹豫了两秒坐下拿起筷子:“外婆,我吃好了再去刷牙洗脸好伐?”

    “就是,本来就应该吃好再刷牙,要不然都白刷了。”顾东文笑着把自己买的豆腐浆推过去:“囡囡,阿舅专门买了咸浆,哦,还有生煎馒头,来来来,侬最欢喜切格。”

    斯江的筷子停在八宝辣酱上舍不得挪开来,但是阿舅的一片心意也不好辜负,她为什么只有一个头一张嘴呢,羡慕哪吒,嗷嗷嗷。

    景生闷着头喝完面汤:“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学了。”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顾东文手上:“你几岁的人了?烦不烦啊!拿过来,你老娘要吃豆腐浆。”

    顾东文忍着笑把豆腐浆碗换了地方,朝斯江做了个鬼脸:“好好好,阿拉要敬老,老娘最重要。囡囡还是勉为其难将就一下,随便吃吃侬阿哥烧格早饭算了。”

    吃人的嘴短,斯江看着景生的背影,勉为其难地随便夸了一句:“辣酱面米道老好格。”

    门帘落下,楼梯咚咚咚,节奏明快。

    下午放了学,斯江先去居委会前的公用电话亭问有没有自家的电话。

    当班的肖为民热情之极:“中午阿克苏来过一只电话,侬外婆接着了。”为了找顾阿婆接这个电话,他一口气从六十三弄跑到七十四弄,真是太负责了,当时另外两只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没人接就不怪他了,谁让是东东阿哥家有事体呢。

    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  斯江:摔,某某人竟然有这么件名牌货。

    景生:穿着上学有点怪,就收起来了。

    斯南:哈哈,亏得我有发现美的眼光。

    南红:呸,你们全都不识货。滚!

    斯江斯南:大姨娘,你条裙子借我穿几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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