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好了, 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 也不要外婆抱,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 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你看, 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 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 你穿上后转几圈, 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 谢谢姨娘, 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 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 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 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侬要是勿睬吾, 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你要是不理我, 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 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红宝橘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方树人笑道:“那我以后有机会再去白相,现在不行,我没有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绍信,随便你用。舅舅还有好多钱,大团结有这么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们一起去吧。”斯江替顾北武慷慨,没一点客气的,拿出了一万分的热情邀约。
顾北武哎了一声,捏她的小脸:“哪有你这样拉壮丁的,干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这家伙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绍信和钱都是天上下雨得来的一样。
“壮丁是啥?”斯江好奇地问了一句,又撇开来不管了,忽闪了下大眼睛,有点难为情,低声说:“大姨娘说我已经四岁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厕所,不能老让舅舅陪,火车上的厕所没马桶也没痰盂罐,我怕我用不来,如果阿姐跟我们一起去——”
顾北武倒真没想到这个,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头:“怕什么?你忘记去年那个列车员姐姐了?放心,我请她陪你上厕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gong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没有m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
已经过了一百天的陈斯南,照旧没有得到任何庆祝仪式,满月的时候,她开始发疹子,双满月的时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时候大概喉咙也疼,喝几口就丢下,饿极了又不甘心,自发地把大脑袋先往后甩一下获得加速度扑上去,吸几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闹腾,却就这么恶性循环着,搞得顾西美频频发作乳腺炎,发了两次高烧,要不是孟沁和曹静芝等一班朋友热心帮忙,母女俩恐怕死都死了好几回。而一心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的陈东来远在千里之外,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打了,调动却遥遥无期,离开克拉玛依局里去乌鲁木齐办事处容易,想要再回局里很难。
就在这样的共苦之中,顾西美对小女儿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疹子渐渐结了痂,掉落的速度却很慢,对于如此丑陋的小生物,她实在不能违心地自夸“我女儿很漂亮”,连可爱健康都够不上,也不好带。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认真负责,所以虽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顾这个她喜爱不起来的女儿。
这天,她照常拎着篮子去幼儿园。三四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照常拥上来围着篮子惊叹:“顾老师,囡囡好丑啊。”“今朝囡囡还是老难看格。”“没,侬看呀,比昨日还难看。”
班主任林老师忍着笑去赶他们:“好了好了,上课啦,拿(你们)绢头(手帕)都带了伐?老师要检查了。去坐坐好,快点。”
顾西美木着脸把篮子藏到文件柜后面,把咬定篮子不放松的几个大孩子赶开:“就拿(你们)闲话多。囡囡长大了会变漂亮格。”
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伸脚踢了一下篮子:“丑八怪?”篮子晃了晃没翻,里面熟睡的陈斯南皱了皱眉头张开嘴,突然吐了一个奶泡,又睡着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脸颊,戳在一个结痂的疹子上,他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来:“顾老师!阿哥又踢妹妹了!”
“吾没踢妹妹,踢格篮头(踢的篮子)!”沈青平扭头哇哇叫。又是一顿闹腾,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开始上课,先唱《东方红》,再唱代国歌,跟着才是《一分钱》、《上学歌》等等。有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尿了裤子,好在是夏天,等给他们换好裤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师喊着口令指挥小朋友们拿好自己的饭盒排队去食堂,一听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馍馍,孩子们高兴得很。
顾西美刚把最后几个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面远远的有人喊:“顾老师——顾老师,上海有人来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儿来看你啦。”
顾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风一样地冲了过去。
幼儿园的孩子们的队伍立刻乱了,五六岁的大孩子敲着饭盒往外跑:“上海来人啦,大白兔奶糖来啦——”几个老师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乱。
很快,没等老师们费劲,现场就安静了下来。经过十天火车转汽车转拖拉机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沙井子镇的顾北武和陈斯江,带着三个大包裹出现在幼儿园食堂门口。沈青平的饭盒歪了,宝贵的菜粥倾出去一大半。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那种震撼:竟然有比画报上电影里更好看的人,竟然有那么白的人,白得发光。
顾西美又惊又喜又哭又笑,不停地抱起斯江亲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抱怨顾北武怎么不先拍个电报或者打个电话来,她想到这么遥远的路途这么辛苦就心疼斯江,可看到斯江的快乐满足和骄傲,充沛了她全部的身心,她心里像着了火的石油翻滚热烫,变成一股又一股的泪水和汗水冲出去。
“哎,你帮我带礼物来送人了吗?”她鼻尖冒汗,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大脑只来得及处理眼下一秒钟的反应。
“带了带了。”顾北武拎出特意搁在最外头的一个大包。
顾西美的情绪更加高涨,急急地让翻开包,牵着斯江的手,把云片糕蜜饯送给老师们,包括食堂里做饭的阿姨,再把什锦糖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分发给小朋友。由于太激动,糖果洒了,斯江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拍掉灰尘,递给沈青平兄妹:“对不起呀,有糖纸的,里面的糖没脏,行吗?”她指着沈青平脚下:“当心哦,你的粥翻啦。”
哗啦,忙着接糖的沈青平把剩下的半份粥也全翻了,星星点点溅到了斯江的红皮鞋上。沈青平面红耳赤地转身跑了,扬起一片尘土。等他拿着从妹妹的军用小书包里翻出来的干净手帕再跑回来时,顾老师和红皮鞋都不见了。他看着自己裸露在塑料凉鞋外黑乎乎的脚趾头,突然就说不出的难过。
在回宿舍的路上,顾西美不停地问斯江话,她迫切地想把四年半压缩在这五分钟里一步跨过,实际上斯江回答了什么她却没有听进去,她的大脑延迟了反应,使她还沉醉在方才的场景中,那些赞美之词不断回响。“太漂亮了”、“真懂事”、“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江太会说话了”、“怎么这么聪明”,这些赞美滋润了她,点亮了憔悴不堪的她。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的一刹那,顾西美才回到了正确的时间点,有些局促起来,微妙地怕斯江嫌弃这里的简陋。
“妹妹呢?!阿妹呢?!”斯江却快乐地迫不及待奔向布帘子后面的床:“妹妹,姐姐来啦,吾来看侬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v章,求留言,发100个红包。请审核高抬贵手吧,这么歌颂时代新风反映人民群众奋斗史的文也要锁,实在不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观啊。
待开新文《千爱里》(上海弄堂三部曲之三,民国穿越文)
《亡国公主生存日志》(我宋第二部,重生文)
欢迎仙女们点开作者专栏戳一下预收文收藏一下,谢谢!
备注:
斯江参加的少年儿童演出组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荧星艺术团的前身。
我国1970年在天津诞生第一台彩色电视机,80年上海电视机一厂引入了日本的彩电生产线,82年开始生产,随后彩电开始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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