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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苍天啊,为什么不打雷劈死了胡万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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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陵城西有一个小小的山丘, 山中有一个小道观。道观的外墙上石灰脱落,斑驳不堪。道观的大门上只有一块黑漆漆的,有些残破的牌匾, 写着“抱朴道院”四个字,这字也歪歪扭扭的, 只怕多半是顽童写的, 随便找个识字的人都比这字写得好。道观的大门上似乎贴着对联的, 但此刻只看见一些残破的纸张, 原本就不伦不类的大门更加的不伦不类了。

    道观之内倒是没有落叶,地上很是干净, 只是这一点点优点对前来烧香祈福的信徒毫无吸引力。这大殿前的功德箱上红漆也剥落了,好几片红色的漆片向外卷着,看得人寒碜。

    大殿的一角,一个小道童盘膝坐在蒲团上,却打着瞌睡,气温甚好,不睡觉就太浪费了。

    大殿中, 去泰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的出了大殿, 又走远了几步, 这才长长的叹息。只是这一番忍耐,胸中的怨气少了, 这叹息远没有想象中的大声。

    他也不在意, 又看了一遍书信,胸中再次有了奇妙的感受。

    这封信是抱朴道院少得可怜的信徒中的某人写来的,也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写了最近江陵城中的见闻。比如那可笑又透着贪婪的“芋头役”, 比如一些女子不识好歹,竟然就留在了集体农庄。

    去泰扯动嘴角,这封信放到衙门去都不怕被抓,通篇没有写什么犯忌的事情,也没有一字的评论,每个字都站在社会主流的角度,比如“有女子不识好歹留在集体农庄”,这文字怎么看都是满怀恨意坚决的反对女子留在集体农庄的,可是去泰却知道这封信不能这么看。

    抱朴道院式微,也就这么几个信徒,谁不是求道之心坚决无比的?谁又不了解谁?

    这封信的奥妙不在那些带着个人褒贬的词语,比如“不识好歹”之类,这些带着情绪和主观意识的词语只是唯恐信件落在了外人的手中,鸡蛋里挑出骨头,所以刻意加上去的,有了这些词语,原本的含义立刻就被扭曲了。这封信其实要去掉所有的形容词,只留下最简单的客观事实。

    去泰缓缓的折好了信件,细心的收入怀中,细细的想着,“有女子留在了集体农庄。”这个消息在外人看来不过如此,农庄需要劳动力,有人投靠了,自愿996,自愿被压榨,胡刺史是个人渣。

    但去泰细细的品味着,却有了不同的感觉。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啊。

    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世道根本不该是这样的,男男女女都该平等又和谐的生活着的,为什么世人就看不到这世间的“道”已经不平衡了呢?

    去泰默默地背诵东汉时的道家典籍《太平经》:“……今天下失道以来,多贱女子,而反贼杀之,令使女子少於男,故使阴气绝,不与天地法相应。……天地之性,万二千物,人命最重,此贼杀女,深乱王者之治,大咎在此也……”【注1】

    这《太平经》中的“贼”看似是指那些“盗贼,叛乱之贼,横行无忌之贼”,其实道家内部很清楚这“贼”其实是指世间所有百姓。贱女子,杀女子,杀女婴,这世道就是如此,何止贼人在做?

    去泰慢慢的深深的呼吸。天地之间阴阳必须平衡,女子若是都死光了,剩下男子又有什么用?无法是再次产生大乱,天下颠覆,生灵涂炭。

    他想着自己的师门前辈,他的师父,他的师公,他的历代祖师都曾经向世人指出了这个弊端。可是,向世人指出弊端的被世人拳打脚踢,“你没有儿子,还想我没有儿子吗?”,向当权者劝谏的被当权者不屑的笑着赶了出去。

    百姓不待见,权贵鄙夷,这曾经香火鼎盛的抱朴道院满满地就由盛转衰了。

    去泰苦笑,他年幼的时候还见过一些妇人结伴前来抱朴道院祈求平安、祈求生十七八个大胖儿子的,这些年这些人妇人也越来越少了。

    听说那些妇人都去了一处佛寺。

    去泰一点点抢回信徒,争夺香火的办法都没有,世人以稀为贵,以新鲜事物为贵,以外来的东西为贵,这从遥远的天竺传来的佛教就沾着“外来”、“时尚”、“稀罕”等等属性,就是那明晃晃的金黄色的僧服也比灰扑扑的道教服装漂亮和高档,自然受人吹捧。这佛教的道义还简单,不需要刻苦修行,只要苦苦忍耐,下辈子就会有好报。这佛教的道义与道教的道义比真是“高明”到了天上了,谁不喜欢不劳而获?这佛教的道义其实就是不劳而获啊。

    去泰看着凋零的抱朴道院,有些伤感,又有些自豪,你们只管去追求虚无缥缈的不劳而获的幸福来生,我道门就是要逆天而行磨炼自己直到永生。

    去泰嘚瑟了许久,终于想起了他不是在此怀古,而是有了巨大的机会。

    他再次细细的品位胡刺史的行为,似乎发现了一些脉络,又有些不确定。听说胡刺史不过十几岁而已,真有如此胆略?会不会是他和那信徒过度解读了?

    去泰沉吟着,想着胡刺史到了荆州后的所作所为,这杀人放火哪里有一次的仁慈之心?确实有过度解读的可能。但他的心依然怦怦跳。为什么师门无数前辈废了大量的力气都没能成功?师门前辈百思不得其解,禁止杀女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这些权贵就不肯执行呢,但现在去泰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些权贵不肯执行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是男子?这个假设当然荒谬绝伦,那些权贵身为男子与是不是禁止杀女婴毫无关系,又不是只能在杀男婴和杀女婴中选一个,不杀女婴对那些权贵男子毫无影响。去泰抛弃了这个荒谬和毫无逻辑的假设,但一个念头在心中缠绕不去。

    “换成了一个女刺史,是不是就会对女子温和一些呢?”

    去泰知道这个念头同样荒谬,他见过或听过无数女子对其他女子的手段残忍到了极点,什么为了报复妹妹抢了自己的情郎,将妹妹推到河中淹死;什么为了抢夺姐姐的如意郎君,找贼人(凌)辱姐姐;什么遇到了当年与自己抢夺如意郎君的闺蜜,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而死……如此种种,谁说女人就不会敌视女人了?

    但去泰就是想要赌一把。这世间已经像地狱一般的狰狞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

    江陵城的一角。

    江佩霖在产房外徘徊,他的娘子在产房内痛苦的呻(吟)着,他的第一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注2】

    江佩霖紧张无比。他才二十几,这就要成为父亲了?他有些得意,有些期盼,有些茫然,有些畏惧。他好像才了解这个世界,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

    江佩霖的几个兄长笑着看着他,有种过来人的欣慰,有些看到菜鸟的鄙夷。江家大哥轻轻的拍着江佩霖的肩膀,道:“不用担心,弟媳看着就是生儿子的福相。”江佩霖茫然的看着大哥,生儿子?他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但所有人都在期盼生儿子,好像生儿子就是他的唯一的对家族的贡献,他急忙点头,虽然还是不明白生儿子到底有多重要。

    江家大哥是昨夜才匆匆从城外的集体农庄赶回来的。江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富户,勉强算是寒门,有百十亩田地,但要江家支付一两银子一个人的该死的芋头税,江家还是很肉疼的,只是掏钱给父母、祖父母缴了税款,其余人都要去地里服芋头役。

    江家大哥看了一眼四周,没看到熟悉的水盆,皱眉问其余兄弟道:“你们和他说过了吗?”其余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都摇头,大家都在农庄种地,哪里有可能与江佩霖说重要的事情。

    江家大哥皱眉,这段时日被该死的芋头税芋头役搞得头晕脑胀,手脚发软,竟然就没人与江佩霖说吗?他将团团乱转的江佩霖扯开了几十步,道:“你知道我江家为什么六代共有二十八个男丁却没有一个女子?”

    江佩霖哪里注意过这个,大概是江家运到如此。

    江家大哥笑了:“佩霖果然是年幼了。”他慢慢的道:“那些豪门大阀且不去说,只说这江陵城中与我家差不多的寒门,你见过几个如我家一般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的?”他的语气中有些得意,豪门大阀可以娶十几个小妾,有几十个通房丫头,随便就有十几个儿子,几代下来就有百十个男丁了,可是像江家这种只有百十亩田地,却要维护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与豪门大阀维持交际的家庭有几个能够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

    “这其中是有不传之秘的。”江家大哥笑着,这话其实纯属瞎说,知道这个秘密的多了去了,江陵城中随便找十个人起码有九个人知道。

    江佩霖没什么心思听大哥说不传之秘,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他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吗?他的妻子在产房中惨叫,而他却在这里听家族的不传之秘,像话吗?

    江家大哥严肃的道:“必须此刻听!非常重要!”

    “江家能够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是因为我们江家在六代之前就开始了‘洗女’。”

    江佩霖一怔,完全没有听懂这个陌生的词语。

    江家大哥认真的道:“洗女就是若生下了女儿,就杀了她。”他的声音平平静静,没有一丝的狰狞,就像是说杀只鸡。

    江佩霖因为孩子久久没有产下而焦躁,因为要当父亲而茫然的心陡然冰凉,霍然转头看着大哥。大哥淡淡的笑着,像往常一样和蔼:“若是你运气不好,你媳妇生下了女儿,你就要亲手杀了她。”

    “只有杀了女儿,你才会有儿子。”

    “将女婴溺死在水盆中,这就是洗女。”

    “当然,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总而言之一定要杀了女儿。”

    “这就是我江家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却没有一个女儿的原因。”

    江佩霖浑身发抖:“杀……杀……”

    江家大哥心中微微有些不屑,江佩霖果然胆子小,这么点小事情竟然就怕了。他有些不耐烦,但是尽量和缓的道:“大缙天下到处都在洗女,只是称呼不同而已。每个人命中有几个孩子是注定的,是男是女却不注定,若是留下了女儿,这老天爷就会以为已经给了那人命中注定的孩子,不需要再给儿子了。这就断了生子的福泽。若是杀了那女儿,这老天爷认为命中有子的福泽还没到,自然会再给你一个孩子,若是女儿,就再杀了,直到是儿子为止。”

    江家大哥盯着江佩霖,道:“我和你的几个兄长都已经有了儿子,我们都是这么洗女的,你若是想要有儿子也要洗女。”

    江佩霖心冰凉冰凉的,想要反驳,可看着江家大哥严肃的神情,想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着自己死后没有子孙祭拜,心中无来由的发慌,点头道:“是。”

    江家大哥笑了,点了点头,又拍了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过,你媳妇是生儿子的福相,多半不用洗女的。”心中想着这江佩霖也不小了,爹娘就没有早早的交代这些事情?江家大哥想到了这些年荆州一直不怎么安稳,微微叹气,石崇石荆州动不动就抢劫富户富商,胡问静胡荆州根本是恶鬼一般的人物,爹娘多半被这狗屎的世道耽误了,忘记了告诫江佩霖。

    江佩霖摇摇晃晃的到了产房外,心怦怦跳,低声道:“儿子!儿子!儿子啊!”

    产房外其余人见了低声的笑,以为江佩霖一心求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有江佩霖自己知道他盼望儿子是希望老天爷给他解决他不想面对的大问题。

    产房内传出了产妇凄厉的长嘶,然后是一声婴儿啼哭声。

    产房外的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产房的大门,一个稳婆抱着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勉强的笑着。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沉。

    那稳婆极力的挤出笑容,道:“是个千金。”

    产房外众人长长的叹息,纷纷散去,看一眼婴儿的心情都没有。

    江家几个兄弟轻轻的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要紧,我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儿。”“没事的,你家媳妇看着就有生儿子的福相,一定会有儿子的。”“今天就要洗女,不要拖到明天。”

    产房内,江佩霖的妻子大声的叫着:“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声音中透着惊慌。

    江家几个兄弟转头看了一眼产房,对江佩霖道:“不要给她看。”“女人就是心软。”“看了更伤心,不要坏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江佩霖茫然的应着,抱着怀中的婴儿。婴儿的脸皱皱的,又红红的,好丑,像只猴子。他摇摇晃晃的走开,产房内妻子的叫声比生产的时候更加的凄厉,撕心裂肺。

    江佩霖第一次知道他原来是知道的最晚的,妻子也知道洗女的习俗。

    他慢慢的走出了老远,看看四周,是江家那小小的花园。原本总是有人的花园如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江佩霖心中一寒,瞬间就理解了原因,这是所有江家人都在回避他,都在等着他洗女。

    江佩霖看看花园,小花园中莫说池塘了,水盆都没有一个。婴儿哇哇的哭着,他的心更烦了,想着干脆闷死了婴儿,可看着那红红的皱起来的猴子般的脸,他就是不敢去触碰婴儿的肌肤。

    这是他的女儿啊!

    这是一条人命啊!

    江佩霖抖了许久,拼命的给自己打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传宗接代,以后就没有人给自己祭祀……不孝有三……”

    他想要将婴儿砸死在地上,却终究没有勇气,轻轻的将襁褓放在了冰凉的地上,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张红红的皱皱的小脸,一股浓浓的羞愧惶恐以及质疑自己是不是人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急忙掩面逃走。

    那个小小的襁褓就在花园中肮脏的泥土地上发出婴儿喧嚣的哭泣声。

    江佩霖惶恐的回到了房间,妻子依然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他不敢见她,急忙退了出去,寻了个书房坐下,直到太阳西落,月上中天,才想起自己一日没有吃喝。那个婴儿……女儿……已经饿死冻死了吧?

    江佩霖惶恐的看着书房内的黑暗处,只觉有恶鬼将要扑出来吞噬他,他颤抖着想要点燃烛火,可怎么都找不到火石。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他浑身颤抖,每一根毫毛都竖了起来。终于,他找到了火石,颤抖着点燃了蜡烛。柔和的烛光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婴儿……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江佩霖看着天空,月亮升得这么高了,那个……已经冻死饿死了吧……

    他颤抖着,就是想要去看一眼那个……死了没有。

    江佩霖寻了灯笼,慢慢的走近了小花园,小花园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声音,他惊慌的想着,这是……死了……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小花园,那个襁褓就老老实实的在地上。

    江佩霖挪到了襁褓前,心中的悲凉无法言说。那是他的女儿,那是一条人命,那是他亲手杀死的!

    烛光照亮了那张小小的红红的皱皱的脸,那张小脸意外的睁大了眼睛,哇哇的哭了。

    江佩霖浑身一颤,灯笼落在了地上,立刻烧了起来。

    “怎么还……活着……”江佩霖哽咽着道,难道他要杀死自己的女儿第二次?

    想着传宗接代,想着儿子,想着祭祀,想着江家六代洗女,江佩霖深深的感受到了压力和畏惧。他必须洗女,不然怎么向江家列祖列宗交代……他别无选择……

    燃烧的灯笼照亮了四周,江佩霖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慢慢的走到了襁褓前,四周没有水盆,那他就用石头把她……砸……死……

    江佩霖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只要用力砸下,这个小小的婴儿就会死了,爹娘就会高兴,江家就会继续有男丁,他就会有儿子,就会……可是,他还是人吗?

    江佩霖彷徨极了,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人。虎毒不食子,他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个人吗?就因为别人洗女,就因为大家都在杀自己的女儿,他就该跟着照做吗?

    江佩霖的脚忽然一疼,他急忙低头,发现一块石头慢慢的滚开。他这才发现高高举起的石头不知不觉中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江佩霖颤抖着,忽然泪流满面。他要做个人,他要做个父亲。

    江佩霖飞快的解开了衣衫,将襁褓包在了里面,用体温温暖着冰凉的婴儿。

    “别怕,爹爹来了,爹爹不会让你死的。”他低声道,越说声音越是坚定。

    江佩霖飞快的跑回了产房,大声的叫着:“娘子,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你来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他的妻子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笑了笑,又催促着妻子:“快给她喂奶,她饿了!”又转头叮嘱目瞪口呆的丫鬟:“去,找些热水来,给我女儿洗澡。”

    江佩霖的妻子紧紧的抱着女儿,看着女儿努力的吃奶,怯怯的问道:“你……你不……怎么向公公婆婆交代……”

    江佩霖咧嘴笑:“江家有我哥哥们传宗接代,用不着靠我,我就是没有儿子也无所谓,谁在乎死后的祭祀呢,大不了早点喝孟婆汤投胎好了。”

    江佩霖的妻子紧张的问道:“可是,公公婆婆会……”

    “就说是天意不让我洗女。”江佩霖柔和的看着女儿,随意的说着,这个借口假的过分,但是没有关系。他伸出手,拿手指轻轻的触摸着女儿的脸,道:“若是爹娘震怒,我大不了离开江家好了。”

    江佩霖可以猜到爹娘和兄长们会如何的愤怒,若是因为他不洗女,连累其他人没了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儿子呢?那他就自动逐出江家好了。

    江佩霖笑着:“我有手有脚,饿不死的,大不了我们去集体农庄。”未来可能很艰辛,但是他不是很在乎,与禽兽不如相比,他宁可做个穷困的人。

    江佩霖的妻子看着丈夫,忽然放声大哭。

    ……

    襄阳。

    衙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衙役使劲的敲着锣鼓,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刘星站在凳子上,大声的道:“都听好了,荆州刺史胡老爷有令!”

    周围的百姓一听“荆州刺史胡老爷”,立刻就吓住了,有百姓颤抖着道:“不会有韭菜税吧?”一群百姓面无人色,就没见过比荆州刺史胡老爷更贪钱的,芋头都能收税!

    有百姓恶狠狠的看着衙役,在人群中低声的嘀咕着:“还不是为了钱!”早有无数聪明人看破了胡刺史的花招,胡刺史搞狗屎一般的芋头税就是为了让百姓服芋头役,为胡刺史开垦荒地,种植粮食,这些荒地不用说早就被胡刺史用低廉到发指的价格买下了,几年之后荒地成了熟地,胡刺史转手以十倍百倍的价格卖出去,立马发了大财。

    刘星没有听见人群中的低声嘀咕,大声的读着布告道:“……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

    一群百姓没听懂,紧张的看刘星。

    刘星解释道:“就是说,家里有孕妇要分娩生孩子的,衙门会派大夫照顾,会派稳婆接生。不用给钱!”

    一群百姓听着号令,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很是松了口气。有百姓大声的道:“好!刺史老爷是青天大老爷啊!”一群百姓大声的附和,凡是不用给钱的事情只管配合衙门好了,喊几句青天大老爷又不用给钱。

    刘星继续读布告:“……生儿,一壶酒,一兔;生女,二壶酒,一豚……”

    这次的内容太简单,百姓都听懂了,也就是孕妇生儿子衙门赠送一壶酒,一只兔子,生女儿赠送两壶酒一只猪。

    有百姓惊讶了:“为何生了儿子还不如生个女儿?”生儿子一壶酒,生女儿两壶酒;生儿子才一只小兔子,生女儿就是一头猪,这差距实在太大了,兔子能够和猪比吗?

    刘星大声的道:“你管刺史老爷怎么想的,这是衙门白给你的,不服?不服就不要生孩子不要拿酒肉啊!”

    一群百姓听着刘星的呵斥,赔着笑:“衙役老爷息怒。”“就是啊,白拿的,就一个喜气而已,衙门爱送什么礼关你们p事。”

    刘星见众人惧怕她,心中得意极了,有故意装着气愤,众人赔笑许久,刘星这才继续读布告:“……生二子,公与之饩;生三人,公与之母……”她不等百姓询问,直接解释道:“就是说,生两个孩子,公家出粮食;生三个孩子,公家再配个奶妈管孩子。

    一群百姓对这个一点点都不觉得有吸引力,谁不知道“多生是福”,别说生两个三个了,只要生得出来,十个八个都不嫌多。

    有百姓笑着:“就当白拿了粮食。”众人点头,生两个就有粮食拿,简直是白捡啊。

    刘星继续道:“……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农庄纳宦其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孤儿,寡妇,生了大病的,贫困的人,都去农庄,农庄会承担抚养义务。”

    一群百姓点头:“这真是好,那些可怜人以后就有饭吃,不会冻死了。”其实心中一点点都不羡慕,农庄的活计大家都看到过了,肯定没有传说中半夜鸡叫那么夸张,但是这工作量真是吓死人啊,自己家种地几乎是中午之后不干活的,谁也不想顶着大太阳干活,可是在农庄只是中午之后不在地里干活而已,有的是在阴凉的地方干的活计,什么喂鸡喂猪,打扫鸡舍猪圈,收拾粪便等等,就没得停下来,这种劳苦的日子不是到了绝路谁愿意过?

    “还有吗?还有吗?”有百姓大声的叫着,听了半天,好像都是衙门给百姓发福利,胡刺史还有这么善良的时候?

    刘星笑了:“听清楚了,下面才是重点。”

    一群百姓毫不在意,有百姓笑着:“是不是给我发个老婆,我看你就不错。”

    刘星脸色一沉,跳下凳子,一刀就砍了过去,那贫嘴之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躲闪,却已经挨了一刀,他想要逃,却看见其余衙役抽出了刀子包围着他,冷冷的笑着。刘星又是几刀砍下,那贫嘴之人浑身是血,凄厉的惨叫:“老爷,我错了,我不敢了!”刘星力量小,又不会用刀子,第一次砍人毫无技巧可言,更不知道哪里致命,那贫嘴之人看似身上好几处伤口,其实都是浅浅的皮外伤。

    刘星喘了口气,使劲拿刀背砸在那人的嘴上,立刻就打落了那人好几颗牙齿。

    她冷笑着看着那贫嘴之人,道:“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然后去矿区挖矿一个月。”

    那贫嘴之人拼命的叫着:“小人冤枉啊,小人冤枉啊,衙役老爷,小人冤枉啊。”见了年轻小娘子就调(戏)几句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了,忘记了这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子也是一个衙役老爷,不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调(戏)衙役老爷啊。

    戴竹走过来摇头:“罚得太轻了,打断了他的腿,全家今年税赋翻倍。”瞥了刘星一眼,白县令用八个百姓的鲜血才重新竖立的威严难道要坏在你的手中?

    刘星恶狠狠的笑着:“他又不可能从矿区活着出来,何必多此一举呢。”

    周围的百姓听着两个女衙役老爷谈笑间将一个人的性命就这么扔在了矿区之中,一齐挤出了最温和最礼貌的笑容:“那个人登徒子活该!”“衙役老爷都敢(调)戏,没有千刀万剐就是便宜了他!”“若是依我说,应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各种讨好的言语不住口的说着,衙役老爷就是衙役老爷,女衙役老爷依然是衙役老爷,谁敢惹衙役老爷这不是找死吗?

    按理,此刻刘星就该继续站在凳子上开始读布告的重头戏了,可是刘星人生第一次砍了人,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后怕。戴竹替她踩上了凳子,她懒得朗读原文之后再一一解释,干脆直接上大白话,道:“凡家中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征收儿子税,没钱可以服徭役抵税。有女儿的,可以抵消儿子税。一个女儿抵消一个儿子的税。”

    百姓大哗,有人想要大骂,这不是变了法子的收税服徭役吗?刺史老爷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但话到嘴边只能呜咽几声。民不与官斗,县令老爷已经随便杀人了,刺史老爷那是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了一户口本。

    有百姓想得开:“还好,我家有女儿。”至少儿子税或者儿子徭役是不用担心了。

    有百姓面色铁青,家中的女儿都溺死了,难道只能再去服儿子役?

    有百姓恶狠狠的看着天空,天理昭昭啊!不杀胡刺史不能平民愤!

    戴竹看看神情各异的百姓们,这就受不了了?她笑着,继续道:“杀婴儿者,家产充公,凌迟。”

    一群百姓深呼吸,这是说以后不能洗女了?这衙门真是管得太宽了!有百姓恶狠狠的盯着地面,刺史老爷想要通过不准许洗女而毁掉了自己家中有儿子传宗接代的梦想?绝不可能!老子不溺死了女婴,有的是其他办法!饿死!病逝!冻死!从床上翻身摔死!孕妇翻身压死婴儿!喝水噎死!那百姓狰狞的笑着,想要一个婴儿死何其的容易,难道病死和意外死也能算杀婴儿吗?就不信衙门的仵作这么厉害。

    戴竹继续道:“家中有未满十八岁的子女死了,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统统收取儿童丧葬税一两银子,没钱就矿区徭役一个月。”

    那想着让女婴花样死的男子猛然抬头看着戴竹,失声道:“不论什么理由都是一两银子?”他瞬间忘记了自己想要花样杀死女婴,却想到了儿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养大的,谁家没有遇到过、听说过死了独子的事情?

    一群百姓若不是畏惧衙役们手中的刀子,一定骂死了胡问静的祖宗十八代!王八蛋,家里死了子女也要征税?还忒么的是一两银子!这以后死人都死不起了吗?伤天害理啊!

    刘星站在一边冷笑,这不论什么原因死了孩子就要去挖矿当然是不讲理到了极点,小孩子病死的数量可不小,难道要在死了爱子爱女的人的心中再插一把刀?但若不是如此一刀切,又怎么防得住那些毫无人性的人将婴儿花样死?乱世用重典,不外如是。

    其实在操作之中也不用担心那些真的家中遇到了不幸死了子女的人被一刀切误伤了。仵作和大夫联手后轻易的就能搞清楚幼儿的死因,若真是不幸病死,那就让家人在矿区修养调理好了,矿区又不是只有挖矿一个活计,称重,清点数量,做饭,看守,轻松的伙计多了去了。

    刘星盯着一群百姓,心中想着,只要县衙的县令和衙役有良心,终究不会伤害了一个好人,顿时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

    有百姓冷笑几声,心里想着老子若是死了子女,不上报,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好些百姓都想到了,只要不是被贼人杀死的,家里死了人有谁会上报衙门?爹娘死了还有出殡,这未成年的子女死了随便草席一卷扔掉了就是了。

    有一些百姓更是很有经验,家中多次溺死了女婴,甚至都没有用草席,也就是随便找个荒郊野外扔了就是了,自己家里人不说,还有谁知道?什么儿童丧葬税根本是一句空户而已。

    戴竹冷冷的道:“你们是不是想着,我溺死了女儿,打死了儿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反正官府也不知道?”一群百姓坚决不吭声。

    戴竹笑了,取出一份名单,道:“……三里屯的王小六在不在?”王小六吓了一跳,急忙道:“在!”

    戴竹念道:“王小六,家中一两岁女儿,一男婴,对不对?”那王小六用力点头:“对,对!”

    戴竹继续道:“百井坊巷的张大虎在不在?”她也不看人,直接道:“张大虎,家中一个八岁的儿子,妻子怀孕五个月。若是你儿子死了,或者五个月后你家娘子的肚子里的孩子被溺死了,你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她继续念着:“……葛衙庄王小毛……长庆街周阿水……”一个个家中的子女和孕妇都被报了出来。

    四周的百姓中好些人脸色惨白,为什么官府对自己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是了!芋头税!衙门收缴芋头税的时候查清了所有人的底细!该死的芋头税!该死的胡刺史!

    戴竹看着王小六,冷冷的道:“若是被衙门发现你的女儿儿子死了,你却没有上报,那就是欺瞒朝廷,那就是公然与朝廷做对,直接杀了。”

    王小六大汗淋漓,陪笑道:“我怎么敢呢?”急急忙忙的退后几步,混入了人群之中。

    戴竹慢慢的卷起了案卷,冷冷的道:“胡刺史的布告是念完了。我最后送你们一句话,惹谁都不要惹胡刺史,胡刺史杀人不眨眼的。”

    四周百姓飞快的低头看地面,唯恐暴露了眼神中的愤怒。

    有人大声的叫着:“刺史老爷真是好人啊。”拼命的对四周的百姓打眼色,四周的百姓会意,大声的叫着:“刺史老爷真是大好人!”“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刺史老爷这样的大好人。”“青天老爷啊!”

    毫无诚意的欢呼声中,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走出老远,再也看不到县衙和衙役们,有人大声的骂着:“呸!老子想要洗女关衙门p事!老子就是要洗女!老子就是要儿子!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其余人同样跟着大骂,心里却惶恐极了,在荆州,胡刺史就是王法,衙门的衙役就是王法,百姓还能和朝廷斗吗?

    某个老妇将儿子扯到了路边,低声道:“媳妇若是生了女儿,且慢洗女。且看看其余人的下场,若是真的洗女就会家产充公,凌迟……”她打了个寒颤,“……那我们就缓缓。”

    那儿子用力的点头,要是只是官府随便说说,那就不用理会,照样洗女,要是官府真的将洗女的人凌迟了,他说什么都不敢洗女啊。

    有百姓愤怒极了,他家中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这是不是表示他要缴儿子税或者服儿子役了?这芋头税服役一个月,儿子税又是一个月,两个儿子就是两个月,他一年要服役三个月?这简直是万税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愤怒的仰天大喊:“苍天啊,为什么不打雷劈死了胡刺史!”

    周围好些百姓深有同感,老天爷为什么不收了胡刺史这个狗官?

    有百姓大声的道:“我们去佛寺求菩萨收了胡刺史这个狗官!”某个百姓悲凉的道:“菩萨只是保佑我们下辈子能投胎到富贵人家,不管降妖除魔。”

    一群百姓大怒,什么垃圾寺庙!以后再也不去了!

    有百姓眼神狰狞,道:“我们去龙王庙求雨!只要下雨就会打雷,只要打雷就能劈死了胡狗官!”

    一众百姓用力点头,抹掉眼角被狗官欺(凌)的泪水,大声的道:“好!去龙王庙!打雷劈死了胡狗官!”

    当日,龙王庙前聚集了襄阳城数千百姓,香烟缭绕,哭喊声震天:“下雨吧,打雷吧,劈死了胡狗官吧!”

    有外地人经过,见龙王庙青烟直上天空,跪在地上哭泣求雨的百姓一直排队到了庙外数里,深深的叹息:“唉,看来今年这荆州又是大旱啊。”

    ……

    荆州刺史府中,胡问静听着各处的汇报,很是满意,荆州处处都有人头京观,各个县令都不忌讳杀人,这凶名终于有了作用,如此逆天的法令竟然也没人造反。

    贾午苦劝:“过了!过了!一旦被朝廷诸公知道,你一定会有大(麻)烦。”芋头税,儿子税,杀婴就凌迟,哪一条是朝廷允许的?

    胡问静瞄了贾午一眼,道:“我知道啊,我很清楚我做的一切都经不起朝廷的审核。”胡问静只是抓住没人理会她的时机,疯狂的将原本不可能被朝廷通过的法令飞快的推行荆州各地。

    “将来朝廷有人严格禁止胡某胡作非为,那胡某就向朝廷宣布已经废止了这些条例。只要胡某不向下发废止的公文,只要各个县衙不四处敲锣打鼓的宣布废弃了旧的法令,哪个百姓知道法令已经废止了?胡某的目的照样完美完成。”

    胡问静淡定无比,上情下达别说在大缙朝是问题,就是到了蒋光头的时代依然是个大问题,某个城市在大清灭亡十几二十年了,依然在执行大清的法令教育学子。

    胡问静一点都不觉得她在这大缙朝做个欺上瞒下的狗官有什么难度。

    “那么,开始第二步吧。”胡问静下令道。仅仅靠大棒是不够的,还要给百姓一些胡萝卜,不然再好的想法都不会有好效果。

    “胡某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更不是正义。”

    作者有话要说:  ps:注1《太平经》是真实书籍,本段引用文字也是真实文字。道教就是这么先进的不合理。

    注2 江佩霖是清朝真实人物,这段想要杀女却没有杀的描述也是真实历史事件,这个没有死的江家长女后来是曾国藩的母亲。

    在物质缺乏的古代,东西方都在杀女婴。但总有一些超越时代的大贤无法接受陋习,无法泯灭人性,点亮黑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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