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谈怪
不识真铅正祖宗,万般作用枉施功。
休妻谩遣阴阳隔,绝粒徒教肠胃空。
草木阴阳皆滓质,云霞日月属檬陇。
更饶吐纳并存想,总与金丹事不同。
次日入夜,明月高挂,朗星天清,正是一番人间悦景。
赤蒙府中更是如此,家家张灯结彩,户户燃香拜神,天上天下似乎都在诉说那降伏孽龙,家园平安的喜悦。
府衙广场上,一座戏台矗立,乃是纪知府着官吏亲手造就。
戏台之上,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其中有穿袈裟者,有戴冠巾者,几人披一层黑布,装作大蟒,一伙舞起龙灯,口含绣球。
钹铙一打,奏的是梵音佛曲,板鼓一敲,谱的是道乐仙词。
台上来来往往俱是赤蒙府中的名角,正在演绎一场名为《伏龙台》的新戏。
这场戏是由城外逸士唐文乙相公作词,城内高门王潇公子谱曲的一出杂剧,专念此回全城修行共伏妖魔的功德。
且不提那被妖魔所噬的童男童女,方外僧道,也不提这三十年间的风调雨顺,有求必应。至于那十余年不见善男信女的‘神龛香炉’,就更不用提了。
城里的百姓,似乎做了一场离他们忽远忽近,看起来又和他们毫无关系的梦,但这又和他们有何关系呢?
就是这个梦的结局很不错,会让人多念叨几句。
“好!”
随着戏台上一个钵盂落地,台下看戏的百姓轰然而起,高声喝彩。
无数铜钱飞上戏台,戏子们一边捡起铜钱,一边不断作揖谢礼,井然有序的戏台,一下子乱了起来,好不热闹。
戏台对面,一处高脚牌楼下,流云观四道远远的看向戏台,有路过的百姓见着了,恨不得就在四人面前立个香炉,说不尽的礼拜。
四个道士不断来往招呼,却惊动了正在看戏的纪知府。
“哎呀!四位仙师,快请里面来坐,城中百姓免却流离之苦,亏了几位仙师用心啊。”
灵泉上前抱了个拳,说道:“多谢知府盛情,我们在山中住惯了,还是喜欢清静点,此来只为求知府办一件事情。”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下官能力所及,仙师只管提。”
“那多谢知府大人了,那孽龙龙首太大,不好搬运,能否借府上几位亲近,帮我们运往青阳山。”
“这有何难。”
纪知府当下着人到兵房提几个兵丁来,交于灵泉。
等候之间,纪知府问道:“下官准备着僧纲司,道纪司为四位仙师和行复神僧分别立庙,就是不知道几位的生辰八字,不好开工,仙师能否告知呢?”
灵泉摇头道:“大人不用如此,一来我等法力微小,不能受住百姓香火,于修行有害无益,二来为我等这般劳民伤财,非是善举。大人美意,我等心领便是,这立庙确实没必要。”
纪知府见他们如此说,也是颇为惋惜,看着他们四人还想说些什么,却问道:“不知行复神僧在哪里,怎么不来看戏?”
灵玄笑道:“行复法师回了万汇寺,交代了些什么,昨晚就走了,现在早出赤蒙府地界了吧。”
“啊?下官见神僧衣物破旧,着人连夜赶制一件玉缕袈裟,差不多明日就能交工,怎么这就走了?”
灵通冷哼一声:“袈裟?万汇寺里有的是袈裟,行复法师也不少你这一件穿。”
灵泉喝道:“灵通师弟!不要无礼!”
转头又对纪知府致歉
“大人莫怪,我这师弟性躁,若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纪知府讪笑道:“下官确实对不住众位仙师,这位真人这般也不奇怪,无妨无妨。”
好在一伙兵丁雄赳赳走过来,解了尴尬,纪知府见此,连忙清点人数交付了。
灵泉见此行目的到了,说道:“我等就不打扰大人兴致了,师门有命,不敢怠慢,今晚就得上路了,望大人励精图治,照顾好这一带百姓,告辞。”
二人礼毕,四个道士带人回到栖身的道观,备了车马,装了龙首,就望城门走去。
路上,灵通说道:
“师兄,你难道一点也不为灵诚师弟的死伤心么?”
灵泉叹道:
“我怎么就不伤心?只是这道理错杂,一时之间难以理清,我们若是再身陷其中,岂不是坏了修行?你真得和灵心师弟学一学。”
四人中年龄最小,话也最少的灵心闻言,红着脸说道:
“其实灵诚师兄走了,我也挺伤心的,兴许是太伤心,想说些什么也就说不出来了。”
灵通看向灵心,想起来些什么,问道:
“昨晚行复法师来找我们辞行,师弟是不是和行复说了些什么?我看你在门口和他你一拜我一拜的还礼,法师似乎颇为感激。”
灵心听他这么问,便老实说道:“行复法师是个好人,我便把门里的《搜山图录》送给他了。”
“啊,这也是应该的,那《搜山图录》在我们青阳山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送给行复法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灵泉也笑道:“灵心师弟做的确实不错。行复法师想是刚下山来的,诸多事物都不清楚,有一本搜山图也够他应对的了。 ”
“妙极!妙极!这狐生员劝人修仙着实难得,妖魅精怪修行本不易,成精之后不伤人更不易,竟能抑天性而扬真气,可夸可夸!”
山野幽林之中,蛙鸣不止,萤火希希,一座破庙静静坐落在树丛之间,里面见有火光,柴薪哔啵之声传进幽暗之中,不知几个精灵侧目这方。
破庙之内,一人双手托书,躺在东边断墙之下,嘴中念念有词,时而发笑,时而嗟叹,时而忽地站起东西踱步,让人大感莫名。
这却正是行复在看灵心送给他的那本《搜山图录》。
这本书名为图录实为笔记,乃是青阳山人游历各方,所见精灵奇异记载下来的,其中鬼魅妖邪,神道精怪,幻相秘闻尽皆有之。
这可太对行复胃口了,他行至此山之中,眼见天晚,不好走路,便寻了个破庙,生起火来,无聊之下,拿出此书翻看,不想这一看,再也挪不开眼了。
“噫!这厕鬼竟然喜看别人遗便,这却不好。”
“嗯,这琵琶鬼能通晓人之祸福,就不晓得能不能与人为善。”
“欸!这钱柜鬼碰着倒是实惠,还兴送人钱财!”
行复此时正看到‘鬼怪’一录上,正自感叹之时,忽地眼睛一眯,双目微抬,看向书本之后。
那堆柴火,不知何时,竟然变作了绿焰,静静的腾在地上,不见有一些儿跳动。
幽暗的绿光照在行复光头之上,映的满脸都是绿色,行复嘴角一挑,仍旧躺回墙角,自言自语。
“啊!此处竟然还有人!”
那断墙口子上,突的冒出个穿锦袍的公子来,看着行复躺在墙角,不觉吓了一跳。
行复循声看去,见是个读书相公,随即笑道:“我是个行脚僧,见天色有些晚,便寻个地方睡觉而已,若是打扰公子,贫僧这便离去。”
那公子闻言,连忙说道:“师父不必如此,我也是刚到此方,见这里有火光,才过来的。”
行复撇了一眼火堆,不知何时,绿焰又变回了寻常火焰。
行复往里缩了一缩,道:“公子也是客人,那就请便吧。”
那公子哥见此,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便和行复同墙而坐,把手去向火取暖。
“入秋冷风颇袭人,吹的肚子难受,幸好找到这个去处,不然今晚就得有些遭罪了。”
行复笑道:“敢问公子怎么称呼,如何就流落到此处来了?”
“呵呵,师父和我一面之缘,待到天明就此别过,姓名就不用道了,我是前方银华府佳山县人,进山探幽,天晚迷了路径,这才有缘见到师父。”
“哦,前方原来是银华府,贫僧原来已经过了赤蒙府地界了。”
“师父从赤蒙府来的?听闻哪里风调雨顺,民生安乐,比我们银华府强了不知多少,师父怎地跑出来了?”
“师门有命,要去别国送信。”
“原来如此,咦?师父这看的是什么书?”
“啊,志怪趣闻而已。”
“想不到师父也喜欢此道,不瞒师父说,我也是此道中人,有一肚子异闻哩!”
长夜漫漫,无物佐梦,两人当下说起了怪闻来。
书生清了清嗓子,说道:
“此乃我真实见闻,前些日子,我的同窗好友办了个学会,邀请远近乡中的学士前来同吟风月,地点就定在银华府的望月庵中,我自然也要去。
日期将近,我便启程赶往望月庵,不料途中大雨,走不得路,便在乡中寻了个酒家避雨,寻思买些酒来暖身子,待得雨过了再上路。
走进酒铺时,我见好一群人都是带冠读书之辈,心中不胜欣喜,便打听起来,这一问,竟然都是同乡,要去望月庵赴会的,便一群人都买酒坐下,预先攀谈一二,热热气氛。
内中一人,便像我们今日这般,谈起怪闻来,他说道:
小生去年也是在此处,偶遇一个读书同道,他正在给那花草浇水,小生平日素喜花草,便上去攀谈,说:此花养的很好,但是邻近墓地坟茔,有鬼怪作祟,不禁让人厌恶。
那人回道:鬼也有雅俗之分,不能一概而论,我以前在西山游玩,遇见一个人在那里谈论诗文,讲的都是好诗句,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之类的好句,都是很雅致的,我便想问他住在哪里,不料一阵驼铃之声,他便不见了。
这样的鬼可恨吗?
小生闻言,特别喜欢此人的洒脱,便想邀请他前来共饮一杯,不料他说道:能免君之恨,便已经是大幸了,怎敢让君破费?说着,便一笑之间不见了身影,小生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是鬼。
师父,听到这里可要着耳。
我那时听完这个人的故事,开笑道:‘那你这个说鬼故事的人,是不是鬼呢?’
言罢,那酒家之中所有人皆变了脸色,一阵风吹过来,店中灯火忽明忽暗,这些人都化作薄薄青烟,不见了。”
行复听完书生的故事,笑道:“这幻境之中,辗转相生,以至幻中生幻,当真奇特,着实好听,就是不如何凶险罢了,公子遇见的都是雅鬼,没有恶鬼。”
那火焰忽地弹跳一下,一点点绿萤飞出。
书生笑道:“师父要听恶鬼的故事,我也是有的。”
“哦?那快讲来。”
“我在见到那酒家里意向过后,惊惧异常,连忙跑出来,回头一看,哪有什么酒家,竟然是一处坟茔。”
“我更不敢在此地流连,连忙往望月庵去,好不容易到了望月庵中,见到了我的同窗好友,我连忙向他诉说此事,他听完也惊异非常,忙把我唤入庵中,备好菜蔬热酒,给我压惊。”
“我进入庵中,才发觉我是第一个来的,便索性和我好友一边饮酒,一边等其他学士。”
“过了一会,我肚中绞痛,便给好友说了一声,出去出恭去了,待我收拾完毕,回到庵中时,人似乎已经来齐了。”
“他们正站在窗边,不知说些什么话,我正准备上去时,我那同窗突然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可等你等的好苦啊!’”
“众人转过身来,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依次浮现在我眼前,这伙学士,不正是那酒家之中的鬼魂么!”
“‘魏念金,李好庆,刘依古,张同文’我喃喃念到,我全都想起来了!这正是我那以前的诸多好友!不过他们早已故去,为何我之前脑子里没有想到呢!”
“这时,我才记起,我这同窗,分明二月之前就以离世,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还记得,在他祭礼之上,我调戏他的妻妾,踹烂他的火盆,而今他正要来报复我!”
“我连忙跑出去,但走到门口之时,那一张门扉似乎有人拉着一般,走近一步,便被拉远一尺!”
“我吓得惊到在地,依着桌案,想该如何托身,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桌案,就好似有人按着我的脑袋一般!”
“酒是沾有蚊蝇的雨水,菜肴是被虫咬破的树叶,蔬果是蛆钻的泥丸!我再也受不住了,当即跪地大哭起来!”
“众人肆意笑着,他们慢慢走上来,撕去了我的头发”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
“扯大了我的嘴角”
“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
“啃烂了我的舌头”
“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
“还嚼碎了我的眼珠,捏毁了我的鼻子,将我四肢折断,污泥捂脸!”
书生尖叫着,面貌变化到再也看不清楚,几只手忽地从背后伸出来,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一般耷拉着,关节处流出泥水,猛地奔向行复,张开大口,就要咬下!
“出现世时,能生众生种种灾异。有此咒地,悉皆消灭!十二由旬成结界地,诸恶灾祥,永不能入!”
行复早已念出那伏魔的经文,手结降魔印,触地一震!
那鬼物‘砰’的一声撞在光幕之上,形体嗤嗤作响,燃起一阵白烟!
他嘶吼起来,身后几只手不断击打光幕,饶是形魂受损,也不管不顾!
行复怒目而视,猛然暴起,喝到:“唵!”
这一吼恰似魔前挥舞金刚王宝剑,一音发出,鬼物登时倒飞出去!摔在地上,被真言镇压得不能起身!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行复高声颂唱《地藏经》,准备超度眼前这一只孽鬼!
但那鬼物任由禅唱之音萦绕,身上怨气却没有丝毫消散。
“嗯?超度不了?”
鬼物又是嘶叫一声,几只手疯狂打向身周四方,意在耗尽真言镇压之力!
只是未等他站起身来,行复拳头已到!
行复看向破庙门口的提款,上面字体已经模糊不清了,依稀看得一个望字。
他转过来头来,看向一地的躯干,头颅,牙齿,摩了摩拳头,回到庙中拿起那本《搜山图录》。
“唔找到了!炼形鬼么。”
他又看向那一滩残肢碎渣,笑道:“要不是炼化了那颗龙珠,还真不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