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忒呛人了
万岁殿中熏的香更浓了,纤巧的香炉里,一团团青烟蒸腾翻滚,浓郁得发臭。
闵琮弓着腰恭恭敬敬地走进殿中,朝中大臣暗暗打量的目光烫在后背,渐渐蔓延全身,炙热如火烧,迎面而来浓郁的熏香又熏得他头重脚轻。
他的背渐渐挺直了,鼻翼煽动,狠狠吞咽了一大口恶臭的熏香味。
内侍轻巧地将层层叠叠的帷幔拨开,陷在柔软锦缎中的魏帝终于露出疲老的面目来。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陛下。”
闵琮又弓着腰了,恭顺地跪在床前。按理,他是应该哭几声的,但或许是熏香把他脑子熏糊涂了,他没有哭,目光灼灼地盯着床上的帝王。
魏帝眯着眼瞧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动了动,枯树般的手指在绸被上抓出好几道褶皱纹。一旁的内侍会意,立刻把他从锦缎里挖起来,后背垫着柔软的靠背。
“你……来……”
人之将死,或许是回光返照,魏帝精神恢复了些,他颤巍巍地挥了挥手,让闵琮上前来。
闵琮垂着头,膝行上前。
魏帝不满意地皱眉,习惯性地命令:“头抬起来。”
这本是很有威严的一句话,但魏帝舌头搅动间,口水顺着嘴角滴落,黏糊糊地挂在嘴角,要掉不掉,连带着这句话也含含糊糊,没有半分威慑力。
但闵琮还是抬起了头,奇异的目光从滴落在锦被上的口水上慢慢上移,落到了垂死帝王的脸上。
魏帝与他视线相接,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害怕。
因为他眼睛里闪烁的东西,太熟悉了。
魏帝急切地撑起身子,向四周看了看,惊惶地无以复加,周围一切都很熟悉——
层层叠叠的帷幔,浓得发臭的熏香,空旷死寂的大殿,垂头侍立的刘公公,垂死挣扎的帝王和他野心勃勃的儿子。
“这是哪一年?”
魏帝突然凑近,一把抓住闵琮的手,泛黄的指甲死死掐进他的肉里,连带着嘴角腥臭的口水也滴落在闵琮手背上:“这是……哪一年?”
闵琮没说话,刘公公提醒道:“陛下,是泰兴二十一年。”
魏帝突然泄了气,向床上栽去。
错了,全错了。
怎么是泰兴二十一年呢?
这场景明明应该是德昌十七年,陛下垂死,他从雍州赶来,勤王救驾,护卫有功,被拥立为帝啊?
怎么就二十一年过去了呢?他怎么就要死了呢?他怎么突然就要死了呢?
他目光阴狠地看向闵琮,伸出枯枝般的手鬼一样掐住闵琮的脖子,喘着粗气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害我?!”
他越说越确信,必定是闵琮害他。这几个儿子里,闵琮最像他,见到闵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
子类父。
他知道闵琮的掩饰和隐藏,知道闵琮的野心和欲望,但他冷眼瞧着,甚至带着几分兴致和戏谑,像看猫儿狗儿一样,看他能挣扎个什么境地出来。
“来……人……刘道……恩……”
魏帝面目狰狞,喉咙里嗬嗬喘着粗气,一边呼喊,一边使出全身力气要掐死自己的儿子。
但这点儿力气怎么能掐死人呢?
闵琮轻飘飘把他推倒在床上,又轻柔地为他盖好被子,叫出了那个十多年没叫过的称呼:“爹爹。”
魏帝挣扎的动作被这两个字生生止住,大睁着眼睛瞪他,闵琮安抚地拍拍他,又回头轻声向被声音唤来的刘公公解释:“爹爹是病糊涂了,认错人了。”
刘公公赞同地点头:“应该是认错了。”
这可是陛下亲手写了遗旨,要传位的继承人,大魏未来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会想要临终前掐死他呢。
或许是认错人了吧?
闵琮目光冷漠地看着床上垂死挣扎的魏帝,怎么人快死了却这般愚蠢。他吃饱了撑的放着名正言顺的皇位不要,要去害病病歪歪的天子受天下唾弃?
但魏帝似乎又陷入了魔怔,挥着手恶毒地咒骂:“杀了他杀了他!”
闵琮扶着他的背,凑近去听:“爹爹要杀了谁?”
魏帝却目光恍惚,口齿含糊着说了句不相关的话:“朕是天子,朕……朕才是天子……”
闵琮无趣地松了手,魏帝于是重重落在锦被上,又喘了几声粗气,喉咙咯吱一声,蓦地,断了气。
殿中又恢复了寂静,上一任天子了无声息地躺着,下一任天子不发一语地跪着,还有两个内侍恭恭敬敬站着。
闵琮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袍子,并不管一旁的刘公公和那小内侍,转身要往外走,身前却突然递来一张温热的帕子。
“殿下,擦擦手吧。”
闵琮停下脚步,接过帕子把手背上恶臭的口水擦了,转头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儿?”
小平子的头又往下低了低,恭顺地答:“小平子。”
闵琮把帕子丢给他,也不再发问,大步往殿外走去。
刘道恩立刻跟上,临走前看了小平子一眼,很平和的一眼,既不是警告,也并不凶恶,但小平子把湿帕子攥在手心,心脏砰砰直跳。
殿门被拉开,光线渗进来之际,小平子垂下眼。
殿外一众大臣已经跪了多时,一见人出来,鬼哭狼嚎的声音立刻一顿,在拭泪的袖袍掩盖下,隐秘的目光顺着日光滑进昏暗的万岁殿,又落在走出门的闵琮身上。
“爹爹他……”闵琮眼眶泛红,泣不成声,好半天才缓过来,似乎是强忍着悲痛:“驾崩了……”
死了啊。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刘公公佝偻着身躯,悲切地擦了擦泪水,从袖筒中拿出圣旨,似乎是强忍着悲痛:“陛下有旨。”
众臣立刻伏拜于地。
“陛下遗诏,传位于三子——晋王闵琮。”
这倒没什么可说,晋王即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臣子们支着耳朵仔细聆听,他们更关心的是遗旨上接下来的话,陛下要让谁来辅佐下一任帝王。
一阵静默,刘公公息了声。
没了?
徐敬文皱了皱眉头,轻轻抬起头,道:“陛下可还留有其他话?”
“不曾。”
徐敬文爬起来,接过圣旨仔细查看,但圣旨上翻来覆去就那么几行字,确实没留其他的话。
“我等,谨遵陛下旨意!”
徐敬文还拿着圣旨站在原地,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一边跟着一起跪拜,一边在心头咒骂。
崔攸这死老头子,净整这死出,拍马屁比谁都快!
左右相都拜了,站在最后的闵南官员跟着众臣恭恭敬敬拜伏于地,趁着没人注意,赶紧用袖袍擦了擦已经垂到地上的鼻涕,痛苦地眨着泪眼朦胧的眼睛。
他旁边的官员起身时被他满脸的泪和肿胀的眼眶吓了一跳。
没记错的话,这康大人才从闽南来京城没多久吧?跟陛下有这么深的感情?
不过想想也是,崔大人死的消息传过来,他哭了一场,崔大人没死的消息传回来,他又哭了一场,如今陛下驾崩,他也哭的这般凄惨。
于是一众官员走时都拍拍他肩膀,这么老实的大臣不多了啊,简直太珍贵了。可得好好保护着,以后有事了好推出来顶罪。
康达从朦胧泪光中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都咋啦,不是陛下死了吗?安慰我干啥?
想不明白,康达又吸了吸鼻子,一边咳嗽一边跟着往外走。
早知道就用老姜催泪了,这辣椒面也忒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