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大魏来了
这场雪一直持续到来年春日,雪后融水滋养着这片古老的荒漠,俯身贴耳在黄沙上,似乎能听到它苍老的呼吸和沉重的叹息。
大魏使团的到来无疑是为古老的固丹带来了新的生机,两族交好,意味着中原商人能够从新开辟的商道运送精美的瓷器、细腻的丝绸和奇特的茶叶到固丹;而固丹的驼绒、驼奶和沙葱也能运送至大魏都城。
今日的黄沙城格外热闹,驼铃悠悠,固丹百姓挤满街道,新奇的目光从中原来的杂耍和那些稀奇古怪却模样精美的物品掠过。
坐在骆驼上的大魏使臣目光在故乡物件上流连,但他们却不能再停留。
冬雪已化,他们必须得尽快前往下一个地方——西边的屋敕国。
虽是在黄沙上行走,但一路并不枯燥。连日来,大魏使臣第一次见到低矮但苍翠的梭梭林,也见过躯干已死却仍然顽强扎根的胡杨,几个好玩的甚至跟着乌塔掏过老鼠洞。
“先停下。”
崔知鹤招呼众人下骆驼,众人纷纷掏出水囊,靠着骆驼用仅剩的几口水润一润干涩的嘴唇。
“前面就到屋敕国了,屋敕国和西边这几个小国关系密切,如果不能说服屋敕国王,那另外几族必定不愿臣服。”
落日余晖中,黄沙扑在脸上,割得人生疼,喉咙干得冒火。崔知鹤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忍着渴提醒众人:“况且屋敕国情况特殊,这几年他们与大魏时有摩擦。这次若不是固丹王从中斡旋,屋敕国王说不定都不会同意我们踏入屋敕国国土,所以一定要留心。”
郭怀仁“呸呸”两声吐出一口沙子,道:“这次我们带上了固丹王子,而且屋敕国已经接收了信函,难道他们会动什么手脚?”
“说不定。”崔知鹤也感到有些棘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池,眯了眯眼:“不管怎样,先进去再说。”
“快来看,我们找到了好东西!”
身旁传来乌塔欢快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乌塔和裴戎抱着几株挂满红彤彤小果的草走来。
“大家快尝尝!”乌塔把手上的草茎分发下去:“这是白刺的果子,可甜了。”
裴戎把手里的都发下去,等众人都上骆驼了,这才悄悄来到崔知鹤身边,给他手心里塞了一把他偷偷摘下来的红果。
“这……”
“嘘!”
裴戎红着脸,开裂的唇咧开不自在的笑:“我给他们都分了的,偷偷留了一把,你快上去,别被发现了。”
驼铃悠悠,崔知鹤垂眸看着手心红彤彤的果子,拿了一颗放进干涩的嘴里。
这把朱红的果被主人小心呵护在手中,柔嫩的表皮完好无损,鲜灵灵的。只是主人没预料到,他手心的汗浸湿红果,放入口中有微微苦涩的咸味。
但,苦涩之后,甘甜入心。
狂风还在呼啸,黄沙迷眼,屋敕都城上传来喝声:
“谁!”
“大魏使臣。”
“可有信物?”
“大魏皇帝陛下所赐节杖,及屋敕国王信件为证。”
城门吱吱呀呀打开,守门的护卫久久凝视着这些中原面孔,眼含泪光,只看一眼崔知鹤手中节杖便不由得咧开嘴笑:“你们终于来了。”
“什么?”
崔知鹤愣住,细细打量这位守卫,这才发现他是个大魏面孔。
“你们是……”
“我们等了很久了。”
守卫还想说什么,但被身边人拦住,只哽咽着:“大魏,大魏……”
崔知鹤抬头望去,城楼上站着一片人,有屋敕面孔,也有大魏面孔,只是都身着胡服,默默注视。
城门被彻底拉开,骆驼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屋敕城池,似乎也被眼前场景惊住,不敢再往前。
“大魏,来接我们了吗?”
有稚子缩在爷娘怀中,懵懂发问。这声音太过细微,却又震耳欲聋,打破满街寂静。
“真的是大魏使臣!”
“是大魏仪仗!”
“大魏,来接我们了!”
无数声音响起,口音已被屋敕同化,但衣冠,依旧是大魏模样。
这是、这是大魏遗民啊!
恍惚中,崔知鹤想起,几十年前,这里不叫屋敕国,叫嘉凌关;这里也不是外族,是大魏领土。
这些被大魏遗弃的中原百姓,此刻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有老翁步履蹒跚、白发如雪,嘴唇颤抖,却最终只是哽咽着咽下心酸与苦涩,眼泪鼻涕糊满褶皱的脸。
几十年前的那场硝烟又在眼前弥漫,几十年来的孤寂与无奈化作浊泪落下,他多想问问——
大魏啊,为何要抛弃孩儿。
但话到嘴边,又被咀嚼吞咽。不重要了,只要大魏还没忘记她的孩儿,就足够了。
那些屋敕面孔的孩童还懵懵懂懂,骑在大魏面孔的爹爹肩头,伏到爹爹耳边悄悄诉说:“阿爸,他们和你们长得一样。”
阿爸没有回答,只是放下孩子,抱着他痛哭流涕。
孩子啊,不是你们,是我们。你不明白,这是来自阿爸家乡的故人、是娘亲的呼唤、是中原的麦香,也是我们翘首以盼的遥远的梦。
几十年的等待,在黄沙消磨中化作悲愤和绝望。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魏,明明近在眼前,但似乎已经变成一个远在天边的梦。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他望着崔知鹤手中的节杖,泪眼朦胧中想到——
爹爹,你在地下看到了吗?大魏来了。
回家,终于不再是那个遥远的奢望,而是近在咫尺的希望。
那些啜泣声和哽咽声,那些悲哀的目光和苦涩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大魏使臣心上,烫得心口生疼,烫得牙关紧绷,烫得血液沸腾。
大魏使臣从骆驼上下来,俯身长长行揖礼。
迎着他们沧桑的面孔和希冀的眼神,崔知鹤喉咙哽住,却开不了口。
要怎么跟他们说,我们只是来游说屋敕国王与大魏结盟,并不是——
收回故土,接你们归家。
“这辈子能见到大魏仪仗再来,我也算心愿已了,此生无悔啊!”
董道怀读懂了大魏使团的静默,他咧开嘴笑。眼泪是苦涩的,鼻涕是酸涩的,都和在一起顺着喉管流入。
他看着崔知鹤,声音温和:“去吧,去做你们要做的事。”
“老伯……”
董道怀摆摆手,示意众人把道路让开,步履蹒跚,被孙儿扶着回家。
驼铃悠悠,只是骆驼脚步沉重,使团众人心中也沉重。
谁也没注意,董道怀的孙儿董魏回过头再看了使团一眼,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突然发现已经写到快30万字了,最开始写的时候给自己定的是最多写20万字,没想到最后写了这么多。谢谢一路陪伴知鹤的大家,是你们对这本书和知鹤的喜爱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鼓舞
(1)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乡思》(宋李觏)
(2)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礼记·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