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月亮花开
雨后皇城,一片静谧,又因是公主出降之日,更显肃穆。微风从檐角鸱尾缓缓洒落,将白雾化开,于是宫殿屋脊所雕仙人衣诀翻飞,似乎要乘风而去。
从官卫士肃然而立,衣袍也被吹得飒飒作响,只听内侍拖长声音传令:
“咨尔第十三女:
卓尔洵良,德音孔昭。是用封曰嘉平公主,出降固丹可汗,册曰可敦。
以诸卫上将军胡节、给事中崔知鹤持节护送!”
魏帝看着身着婚服的女儿,温声道:“你是朕的女儿,更是大魏之女。此去固丹,是为两邦交好,彰我大魏与友邻之谊,切勿忘记肩上之责。”
十三行礼,眼泪滑落:“女儿此去,怕是只能等魂归故土。再无法于父皇膝下尽孝,愿父皇万寿无疆,愿我大魏国祚永昌。”
魏帝于是又安抚她几句,十三也眼含泪光不舍回望,父女二人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互相宽慰一番后,十三才一步步走下玉阶。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儿,无论如何也有几分情意,魏帝看着她的背影,与身旁的皇后倾诉内心感叹:“十三远嫁千里之外,我心中还是有些愧疚。”
皇后并不应声,恍惚的目光幽幽望向前方,周围一切似乎都不入她眼。
魏帝只好讪讪闭嘴。
太子被废,沈畋战死,皇后遭到打击、大病一场,本来就不喜与他说话,如今更是连见都不愿见他。毕竟是结发妻子,他对她又有愧,也就不与她计较。
下方,崔知鹤等人已经翻身上马,宫娥分行两道,公主仪仗沿着御街浩浩荡荡走出乾元门。从此之后的每一步,都将远离大魏都城。
仪仗队伍一路向前,京城被远远甩在背后,直到向后远望也再难看到。
公主车架旁,崔知鹤端坐马背,脊背挺直,更衬得他清冽凛然,硬生生把一身官袍的艳压下。
“崔大人……”
哒哒的马蹄声伴着呼声在身后响起,崔知鹤回头望去。马背上是个短衣胡服的固丹少年,面容微微泛黑,但眼神清亮,正龇着一口白牙冲自己笑。
崔知鹤颔首低眉:“乌塔王子。”
乌塔见他回应,眼睛一亮,赶紧驱马与他并肩而行,眼神频频看他,自然而然夸赞:“你真好看,比固丹的月亮花还好看!”
固丹的荒漠,黄沙遍地,烈焰炙烤下几乎没有花能绽放。但每当黑雨压下,雨珠被饱满的黄沙吞噬后暗暗滋养着地下的草茎,荒漠里会开出大片大片雪白的月亮花,亮汪汪的。
于是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片月亮。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位中原的大人,仪仗队伍中,他既像是荒漠里的月亮花,又好像天上的月亮。
固丹的荒原生不出中原这样柔和清亮的雨,就好像固丹的黄沙里长不出这般如霜似雪的人物。
崔知鹤对上他亮晶晶的眼,面对这般直白又坦荡的夸赞,也不禁笑着回应:“乌塔王子也很俊朗。”
“等崔大人您去固丹城看看就知道了。”固丹使团中有人笑着接过话头:“乌塔王子可是我们固丹最耀眼的男儿,多少固丹儿女都喜欢他呢!”
乌塔挑起眉有些得意,一拉缰绳,胯下黑色的骏马立刻扬起马蹄飞奔至队伍最前方,马蹄踏过,尘土飞扬,惊得载满嫁妆的马匹嘶鸣一声,慌乱一瞬。乌塔却放开缰绳、张开双手,任由急风拍打衣袍,肆意又张狂:“我阿妈说我是固丹的鹰!”
果然还是个少年啊。
崔知鹤觉得,这样的行为就像是上学时班里没长大的小少年臭屁的炫耀自己。
固丹使者立刻表达歉意:“乌塔还小,请您担待。”
虽表达着歉意,但固丹使者话语中却满是疼爱与骄傲。
崔知鹤笑着摇头,倒觉得这样热烈的少年确实像鹰。
鹰啊,固丹的图腾,天空的儿子。
那样无畏,又那样自由。
乌塔调转马头回来,一派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之态,他看着崔知鹤,语气直接:“你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我喜欢你!”
崔知鹤错愕,但对上他清亮的视线,忽然了悟——
那只是一个少年人纯粹的欣赏与喜爱,无关情爱。
裴戎在几人身后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个叫乌塔的固丹王子简直太无耻了,哪个正经人会第一次见面就表白的。
憋了一路,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和亲仪仗队暂时停下歇息,裴戎才慢吞吞走到乌塔身边,压低声音委婉开口:“王子这才第一次见崔大人,就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是不是有点太直白了?”
乌塔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们中原人真奇怪,喜欢不就是要说出来吗?难道还要憋在心里?那不是傻子吗?”
傻子裴戎被噎住,一口气不上不下,支支吾吾:“那、那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啊。”
“怎么不能?喜欢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喜欢你们这位崔大人,也喜欢阿妈、喜欢阿兄、喜欢固丹的黄沙和你们中原的雨。”乌塔摸了摸一旁马儿的鬓毛,亲昵地把脸贴上去:“还喜欢我的沙蓬!”
沙蓬雀跃地原地踏了踏蹄子回应主人,裴戎一时语塞。
得,这小孩儿还没开窍呢。
扯了半天,没想到是牛头不对马嘴。
“王子说得对,下官就先过去了。”
裴戎扯着自己的马要往旁边走,却被乌塔拉住缰绳,他疑惑看去,乌塔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了!”
“知道什……”
话还没说完就被乌塔打断:“你喜欢那位崔大人!你是不是不好意思……”
裴戎一惊,脸涨得通红,不顾什么礼仪尊卑,一边手忙脚乱去捂他的嘴,一边慌张地四处看,却被乌塔嘻嘻哈哈搂上脖子:“我就诈一诈你,没想到你真喜欢崔大人,喜欢就去跟他说啊。你们中原人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像我们固丹人,要是喜欢谁,我们就采上一朵月亮花,把心事说给他听。收到月亮花的人,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嘛。”
见他这么随性,裴戎也不再别扭,索性叹了口气随地一坐:“你不明白,有些人,这辈子能遇见就是幸事了,心悦之事,不必告知。”
“我明白了。”乌塔挨着他坐下,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喜欢那位崔大人,但是又知道崔大人不会喜欢你,所以就直接憋着不说。”
“你还挺懂?”
裴戎乐了,手撑在背后看他。
“唉,你真可怜。”乌塔感同身受地拍拍他的肩:“你们那位崔大人那么好看,想想你这样估计也是追不上的。”
裴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夸人就夸人,还要拉踩他是什么鬼。
使团队伍中有人招呼,裴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茎:“王子,今日之事,还望替我保密。”
乌塔眉毛拧成一团,耸耸肩:“不用叫我什么王子,在固丹,大家都叫我乌塔。”
“好吧。”裴戎轻松一笑:“乌塔。”
乌塔豪气地拍了拍胸膛:“你放心,你是第一个跟我说了这么多话的中原人,以后就是我乌塔的朋友了,我绝对替你保密。”
有的时候,少年人的友情来得就是这么毫无道理,但又是这样理所当然,纯粹得毫无道理,不掺杂一丝利益和杂质。
裴戎看着他,又想起了曾经那样纯粹如今却阴阳相隔的一位老朋友。
他往前走两步,踌躇片刻,又回过头来看乌塔:“这位朋友,要不要来尝尝大魏的糕点?”
乌塔立刻翻身而起,欢天喜地地跟上。
“要!”
月色洒在密林中,轻柔地安抚褐色的小路,像是在抚平大地的伤疤。
哎呀,两个人我都好喜欢。裴戎是典型的中原人性格,含蓄又慎重;乌塔则带着草原人的热烈和直白。
(当然,我没有地域偏见的意思,中原人也有热烈的,草原人也有含蓄的,只是表达我个人的一点小小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