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春燕妮儿
正值盛夏,艳阳高照。
诏狱中,阳光从铁窗透进,爬过每一根蛛网,在狱中细细密密铺开来。那只小虫不知什么时候被蜘蛛啃噬,只剩下一只纤弱的断腿在风中颤抖。
“进去!”
陈瑞被人推搡着又回到这间狱室,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虫腿。
被吃了啊,他想。
这样也好,既定的结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心惊胆战,担心总有一日会被吞入腹中。
摸着墙坐下,陈瑞长叹一声,低头间视线却撞上那株小草。
半月前还细弱的小草如今已长高,最顶上的小叶终于能在从铁窗透过的阳光下尽情舒展。
陈瑞轻轻碰了碰那两片小叶,忽然一笑,那天下午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半月前,诏狱中。
高洵走后,陈瑞捧着那杯冷茶,枯坐良久,直到太阳西沉,铁窗只依稀透过几丝光亮。
陈瑞慢慢坐起来,放下冷茶,看着手心中那张已经被捂热的纸条。
从高洵开口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他知道的太多了,宋德不会放过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打开纸条,陈瑞一目十行看过去,惊愕过后是释然。
原来不是宋德啊。
是他。
黑夜袭来,一片昏暗中,陈瑞把纸条折叠,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和着唾沫一点点吞咽下去。
拖动着铁链,陈瑞走到铁门前,高声呼喊:“来人!来人!”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陈瑞放松身体,蜷成一团。
无论如何,他与父兄是活不了了,他相信崔知鹤不会食言,母亲妹妹能保全性命足矣。
这场私盐贩卖之争从燥热的夏天一直持续到凄凉的秋季,魏帝震怒,下令彻查,牵连者甚广。
从京官到地方官,从官员到商户,乃至贩夫走卒均有牵连。开封府、大理寺,连同三司中的盐铁司、度支司大批官员被抄家。
崔知鹤没有食言,陈瑞上殿揭露宋德,又送上关键证据,算是将功折罪。经崔攸周旋后,陈家女眷都被流放到儋州,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东大门,行刑场。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让长期养尊处优的宋德身体快速衰败。被人推搡着走上刑场时,宋德几乎成了一具骨头架子,一头乱发上爬满虱子,口中呻吟不断。
“呸!”
有人一口唾沫喷过来,迎面落到他脸上,宋德哆嗦着手想去抹掉,却被铁链禁锢住,只能任由那口腥臭的、裹着浓痰的唾沫挂在脸上。
这口唾沫调动了观刑百姓的激愤,碎石子、瓦片铺天盖地向宋德砸过去。
“狗官!”
“打死他!打死他!”
“老天有眼啊!恶人有恶报!”
宋德头破血流,拼命扭过身子躲避,却被官兵抓着按在刑台上,巨大的恐慌将他整个人淹没。
“行刑!”
“不不!”宋德眼珠鼓起,把耷拉着的眼皮撑开,双手乱抓,双腿乱蹬,口中含糊嘶哑:“我还能将功折罪,我要指认……”
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动,拖行一地污血,只剩鼓起的眼珠还不甘地望着天。
碎玉搂着赵老娘,赵老娘搂着血衣。
碎玉咬牙看着,赵老娘凝神倾听。
“咚!”
头颅落地的微弱声音在人群欢呼声中是那样清晰,两人看着、听着,却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泪流满面。秋日冷风一吹,那泪挂在脸上,凉意渗骨,又被翻腾的热血烫化,融成白雾,顺着一团热气呼出。
牢狱中,鼓楼钟声响起,万长仁靠着墙静静听着,忽然咧开嘴笑,嘴里哼唱。
“月儿弯弯洒九州……”
“喂!”
牢狱的官兵敲敲铁杆打断他,递过来一壶酒:“万长仁,有人给你送了坛酒。”
万长仁爬起来伸手去接,官兵却紧紧握着,掏出两个破碗,一人倒一碗。
“我陪你喝!”
酒碗相碰,声音清脆,官兵靠着铁杆举起碗一饮而尽,喃喃低语:“万长仁,你是个好人,宋通死得好啊。”
又低头感叹:“好人有好报,我听说崔大人替你争取,在这牢里待两年就能出去,这酒也是崔大人送进来的,好酒啊。”
万长仁端着碗浅浅抿了口,嘴角挂着笑意,手指打着节拍,继续哼唱:
“我煮粥来你酿酒……”
刑场上,血洒了一地,陈瑞被按在刑架上,乱发在风中渐渐枯萎。
崔知鹤顺着乱发看去,这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陈瑞已满鬓如霜,少年白头,不过一夜之间。
白发即尽头,白发,即尽头。
一口酒喷在刀上,零星几滴溅在那头乱发上,陈瑞似乎惊醒过来,挣扎着往前看去,终于看到人群中那个身影。
陈瑞放声大笑,状若疯魔。恍惚又回到刚中举的那天,他拍拍崔知鹤的肩膀,说了什么?
他说——
要是我爹知道我和你成了朋友,晚上肯定高兴得睡不着觉。
崔知鹤,今生有幸,与你为友。
只是可惜啊,命运就是这么捉摸不透,像你这般一生清白之人,太少太少。
而我,只能在泥潭里艰难挣扎,自顾不暇,何以为万民计?
努力、奋力、拼命……
低头、松手、认命……
这就是一生的宿命,这就是我的命。
刀已经高高举起,陈瑞喃喃低语:“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史书留名,我为千古罪臣,君为肱股之臣。
南辕北辙,再难相逢。
银光闪过,陈瑞头颅落地,血花溅了一地,那头颅上,眼角流下一滴泪,和污血和在一起,难以分别。
人群中,崔知鹤眼角也划过一滴泪,滴落在地,再难找寻。
刑场高台上的血顺着流下,被来往的百姓踩在脚底践踏,碎玉小心扶着赵老娘上了马车,这才转过身郑重行礼。
“崔大人,多谢!”
崔知鹤回礼,有些担忧:“马上就到冬日,路途又遥远,赵老娘身子弱,不如先在京城住下,等过了冬再走。”
“不了。”碎玉摇头:“今年是个好年,干娘想早点回去打理打理赵文的坟、多烧烧纸钱。我答应了万大伯,他没出来前好好照顾干娘,就不多留了,今日就此别过。”
“那好,一路珍重。”
碎玉爬上马车,没忍住又回头看:“崔大人,您是个好人,佛祖会保佑您的。”
崔知鹤轻笑:“承你吉言,一路平安啊。”
碎玉掀开帘子钻进去,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赵老娘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絮絮叨叨:“等出了城,等出了城……”
碎玉倾耳去听:“您说什么?”
赵老娘无神的双眼顺着声音看去,把小包袱塞进碎玉怀中:“崔大人说等出了城再给你看。”
碎玉慢慢打开包袱,视线从那几串铜钱和一包碎银子上划过,落到信纸上,碎玉打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摩挲——
苦尽甘来,万望珍重。
碎玉小心把信纸折好,轻轻靠在赵老娘怀中。
赵老娘摸索着把碎玉有些冰冷的手放在怀里捂热,嘴里念叨着:“碎玉妮儿啊,天冷了,要穿厚实点啊。”
“好。”碎玉伸出已经温热的手,把赵老娘额旁碎发别到耳后,温声回应:“干娘,以后叫我春燕吧。”
“春燕妮儿……”
一滴泪落在手背,春燕含着泪也含着笑。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