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怕得要命
大魏各地，人人都在欢天喜地庆贺新的一年到来，旧岁虽然有些苦难和心酸，但胜在也有欢喜和庆幸。
有新的一年，就有希望啊！
而幽州边境之处，荒漠之中天地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霜雪覆盖在黄沙上，北风肆虐，呼啸而来，在夜间像是鬼哭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但好在驻守烽火台的燧卒早已听惯，并不害怕，只是刺骨的寒风顺着大开的瞭望窗口灌入，轻松刺穿身上严严实实裹着的棉衣，暴露在外的脸皮和皲裂的手，被寒风划了一刀又一刀，又痛又痒。
几个燧卒中看着年纪最小的那个痒的难受，忍不住伸手去抓，满手的冻疮被抓破，脓水溢了出来。
他旁边的燧卒赶紧找了块布给他擦干净，又层层包裹住:“狗娃！让你不要抓你非不听，要是手烂了我看你咋办！”
里面坐着的几个人连忙往外挪了挪，给狗娃在里面挪了个位置。
“往里坐往里坐，你咋不听叔的话呢，我们都驻守在这好多年了，冬天要怎么活下去都是前人留下来的经验。”
狗娃咧着嘴笑:“叔，我年轻，身体好着呢！我坐这儿挡着点风。”
最先开口的燧卒把他一掀，整个人几乎提起来扔到里面:“让你进来就赶紧的，废话那么多！”
狗娃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手忙脚乱之下撑着桌子，差点把桌子按翻，他赶紧爬起来把桌子扶正。
众人搓着手，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狗娃，你张叔人就那样，他那是关心你呢，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又转头数落道:“老张你也是，狗娃那么矮的个子，你也不知道轻点。”
狗娃挠挠后脑勺，嘿嘿笑着打圆场:“我都知道，张叔也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热汤来咯！”
众人围上去，风干的羊牛肉被煮成稀汤，还冒着热气。
围着热汤，你一碗我一碗，干饼泡进热腾腾的汤里，变得软乎乎的，一碗汤下肚，四肢都恢复了力气，众人打开了话匣子，哨所烽火台里变得热闹起来，终于也有了点过年的意味。
“媳妇儿给我寄了信，说是二娃私塾不上，天天逃学。不是爬树掏鸟蛋，就是下水摸鱼，这个兔崽子，等我什么时候回去了，看不抽死他！”
“得了吧，老林，要是真回去了，你疼二娃都来不及，还打？”
“去去去！”
老林一肘子撞过去，那人端着汤小心翼翼躲开:“汤要洒了啊，要是洒地上了，我得喝你碗里的！”
众人嬉笑怒骂一阵子，突然就沉寂下来。
“前些日子听说徐州又闹了蝗灾，过年了也没见来个信，也不知道娘和大哥在家怎么样了。”
一直没出声的老张回应:“徐州今年丰收了，说是种的甘薯，前两天我听大人们在聊这事儿。”
狗娃舔舔干裂的唇，有些向往:“甘薯可好吃了，又甜又软，今年军中要是能发点甘薯干吃就好了。”
甘薯啊，又香又甜，要是能坐在火炉边烤着吃，浑身也暖烘烘的。
寒风中，众人不免都被勾起了馋虫，有人拐了拐老张:“哎，等几天你要是去城里了，也去找找有没有甘薯，搞几根大伙儿过年尝尝。”
老张看了眼一脸期待的狗娃，闷声闷气:“嗯。”
寒风中，众人挤作一堆，依偎着睡去。老张守着夜，给熟睡中的兄弟们捂了捂被角，又把自己的被子拖过来给狗娃围在身上，这才静静地坐到瞭望口边。
半夜无月，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旧是寒风呼啸，大地似乎都被风掀起，间或夹杂着燧卒的呼噜声。
不，不是风声！
一瞬间毛骨悚然，寒毛乍竖，老张猛然间坐直身子，顺着瞭望口往外看。
不是风声，是马蹄声和着脚步声！
整片大地不堪重负的呜咽，轻轻颤抖，贴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震耳欲聋，虎背熊腰的胡人挥着马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逼近，地上厚厚的雪被溅起，肃杀之气传来。
“敌袭——”
寒夜之中，嘶哑而尖锐异常的声音响起，所有燧卒猛然间惊醒，却毫无慌张——
谁都知道，慌张、害怕、胆怯，是边疆战场最不能有的情绪。
漆黑的夜吞噬着一切，如墨汁般黢黑的荒野中一座烽火台被点燃。
紧接着，远处另一座烽火台亮起，两座，三座……
狼烟四起，火光冲天。
但胡人的速度更快，有人冲上了烽火台，寒光乍现，燧卒拿起刀迎上，两方的刀都划上了对方胸膛，胡人盔甲上火花迸出，燧卒应声倒地。
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惨叫四起，燧卒只示警敌情，装备破烂，胡人大刀砍过，如入无人之境。
刚刚还说说笑笑，幻想能吃上暖和甘甜红薯的燧卒一个个在面前倒下。
说着要回家收拾二娃的老林脸上斜着豁开一个大口，满脸血污，看不清面目，肚子上的血洞正汩汩往外流着血。
狗娃人呆立在角落，不知所措。
老张猛地把他扑倒，一胡人窜进来，一刀砍下，血花飞溅，有温热的血滴在狗娃脸上，一滴，两滴……
腥臭味从鼻尖传来。
夜间昏暗，身姿高大的胡人扫视一周，见再无动静，转身离去。
狗娃一动不动，恐惧从脸上的血迹处一点点蔓延，到肩膀、胸膛，再到肚皮、双腿，僵硬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叫喊声，刀砍声，嘶吼声消失殆尽，只剩风雪依旧鬼哭狼嚎。
狗娃四肢回暖，他轻轻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老张，颤抖着坐起来，缓缓抹去脸上的血。
真是个孬种啊，他想。
他一直知道老张为啥对自己这么好，老张本就是幽州人，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小儿子死时刚刚十七，和他同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悄悄享受着这份好。
就在刚刚，他明明可以掀开老张尸体，趁着胡人转身扑倒他，就算没法杀了胡人，至少也算是奋力为老张报了仇。
可他做不到，胡人那么高大，而他那么矮小，他一定会死的。
他怕死，怕得要命。
对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黑暗中，传来几声呜咽。
而寒风中，胡人还在往前冲，烽火台只是饭前小菜，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幽州门户——榆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