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归人有点难办。
天蒙蒙亮,白玉楼才刚归于平静,一小队歌伎从后门而出,几辆马车等在那里,是来接她们回京。
徐玉朗作为琼州知府理应到场,陈悯跟着来忙前忙后张罗,让他们没料到的是曾如易竟亲自来了。
白玉楼的诸位皆是白衣白帽,身形穿着一般无二,猛的一看瞧不出谁是谁。柳月也跟在一旁看管着,叫她们一丝声音也不能发出。
“万绅怎么没来?”曾如易看了一会,察觉到少了一人,遂问徐玉朗。
徐玉朗眸子一垂,而后回道:“办事不利罚了军棍,这几日仍在家修养。”
曾如易吃了一惊:“什么个事儿啊?”他心里更多的是不解。原先不是与陈悯、万绅关系最好,这才多久,怎么跟反目了似的。
徐玉朗目视众人登上马车,语气沉着:“私用官印。”
曾如易更惊,而后皱起眉头语气凝重:“做什么了?”官印非同小可,随意闹出哪样都不是小事。
他胆子不大,徐玉朗摇摇头示意没事:“卖了处宅子。”
曾如易仍是放心不下:“得严查才好。”两人一番商议,直到陈悯过来说车队就要启程。
马车亦是帘不透风,门不进光。曾如易望了一早上心里五味杂陈,王怀柯本就不待见他,他也没奢望能跟她见一面,今日来不过是求个心安,最终只能看车队缓缓离去。
与兵部交接完护送的活儿,徐玉朗与曾如易才得空。曾如易先去看过万绅,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日头出来他才离开。
出来后直奔灾民居住的地方,徐玉朗正忙前忙后,他一眼看到立在那处的周念蕴。
有感应似的周念蕴恰巧回首,曾如易赶紧上前。
“正要找大人呢!”周念蕴双目含笑,却让曾如易心中发寒。
他快几步过来,不好行礼只恭敬的喊了句:“云小姐。”周念蕴点点头,目光看向灾民的队伍,曾如易小心问候着,“您竟亲自来?”
“我比曾大人得空不少。”曾如易一听,这是要坏事,果然她下一句很没给脸的说,“大人是灾民没空管,我使季顺请了你几次你也不来。”
曾如易才要赔罪,周念蕴压低的声音又响起:“礼部尚书那里使上力了吗?”信中已经目光已不自觉看过去,其中的惊恐暴露的一清二楚。
周念蕴撇开眼,不屑地笑笑:“本宫只不过稍加暗示,你以为礼部尚书多大胆子?”她透个底,曾如易面色见沉。转头对上徐玉朗欲言又止
<的脸,周念蕴总觉得他今日有事,但半天了也没见他过来。
曾如易吞吞口水,难怪他近日求遍京中人脉也没人肯应他,原来早被公主干涉。想着想着他又闷愤,原来她也不是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公主背后的人脉,恐怕不比皇子少。
“怨我手伸长了?”周念蕴出口吓了曾如易一跳,怎么好像心中所想被她听到了似的。
他连忙否认,周念蕴却很不在乎:“手想伸的长也得有本事。”她挑眉,像是嗤笑曾如易没用,“不想掺和不表明掺和不了。真没本事和韬光养晦,亦是两码事。”
曾如易默了。他这么些年一直想方设法留在琼州,也一向以平和近人的模样示人,久到如今他不知是认命还是棱角已被磨平,等他想作为时却一直四下碰壁。
两人在一处时间太久不合适宜,周念蕴于是问道:“今日曾大人可得空了?”曾如易明白她的意思,忙不迭应下。
他去慰问灾民。当徐玉朗在周念蕴面前晃过三回,她终于开了口:“徐大人。”
徐玉朗一顿,没一会转过身。周念蕴问:“有事找我?”
他慢慢踱步过来,站在她面前。只是那双背在身后的手无措的搓动着,可见其主人心中的纠结。
“花明街的屋子……”徐玉朗吞吞吐吐的,低头周念蕴无甚波动等着他下文的脸,他却没来由的慌张,“不是、不是我卖出去的。”
他原本还看不懂周姑娘问他话时的神色,像看透一切又因他不肯透露太多而独自暗喜。听了陈悯的汇报徐玉朗起初还不信,可查探到的结果让他心寒。
明明知道是他住过老宅,万绅还是没问过他卖了出去,甚至不惜私用官印而无悔过之意,徐玉朗这是头一回对他动怒。
“我知道。”周念蕴回。陈悯都同她说过,她知道徐玉朗是不知情。只是这小官明面上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口是心非的见她便喊姐姐,如今才有点事儿就巴巴的跑来解释……真真是将口不应心演到了极致。
“那宅子我原是想等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的。”徐玉朗有点懊恼,又有些想不通,“快二十年的旧宅子,也并非什么好地段……”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出高出原价好几倍的银子来买。
周念蕴不言。若以寻常知府来说,恐没几个像他这样一处宅子也买不起的。清贫如曾如易,面对王怀柯藏私另要他补贴的银子不也是流水般的往外拿。
再说他完全可以将那处房契按下,就算是如今已盖了官印,那也可算
<作他不知情,徐玉朗还是一板一眼的认了。
她只觉得此时的徐玉朗比半年前更加坚毅,也愈发成熟稳重,只是他那片赤子之心一丝未变,实在难能可贵。
“没人住一年后才可收回?”周念蕴轻声问,徐玉朗点头。只是那日已经有人去打扫过,怕是不日便要住人。
她心里盘算着,那就只有出点“意外”,叫那户人家自行搬走了。
周念蕴目光盯住不远处的曾如易,是该他出份力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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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炭火没曾歇过,曾如易这才第三次踏足,一进屋就颇为轻车熟路的跪在底下。
这回周念蕴没跟他客气,心底是有些恼怒。她最看不过优柔寡断的人。
“下官知错。”曾如易开口。
周念蕴摆手,很不耐烦:“听的多了,没得信誉了。”曾如易一哂,没了声。
“过往的事本宫就不同你计较。”周念蕴直言,扬手一背指着,“那处房子你给拿回来。”
曾如易一想,不正是徐玉朗的那处宅子:“拿回来……”他不大明白,问道,“是以什么由头呢?”
周念蕴定定的看着他,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精明过头:“你难道平日也是事无巨细,事事启奏圣上如何决断的?”
曾如易头不敢抬,回过神应下来。
“那个万绅,”刚才就明了公主已知晓万绅的所作所为,曾如易摸不清她的态度,只好听着,“跟了你多久了?”
“八年有余。”
陈悯却已跟着他十多年,到底是能力不行还是什么旁的原因,竟不如万绅得他曾如易的信任。
“如何识得的?”周念蕴又问。
曾如易迟疑。要说真话他不敢,可要想糊弄过去他也得掂量掂量。几次谈话他算是摸清,公主从来问的都是已有答案的事情,而再问一遍不过是查探他的态度,可算是再给一次机会。
他咬咬牙:“万绅出身市井,不算是读书人。”曾如易边说边偷看周念蕴的神色,见她还没有露出愠色,胆子大了些,“但他肯上进,一心想要读书……”
“这个本宫没兴趣知晓。要我协助他不成?”
曾如易忙止住话头往下说:“那时候下官才到任上两三年,其余的事我都可以处理的很好,唯独税收这一块……实在是费尽心思。”
“那回下官带着衙门的人去收账,遇到过万绅一回。虽方式不对但能见成效。”曾如易回忆着,“
<后来下官便时常请他帮忙,一来二去就在府衙给他谋了个闲职。”
还算诚实。
周念蕴问:“招人辅助府衙办事也不是个稀奇事儿,但你倒是说说,没有京城的旨意他是如何正大光明进了府衙的?”
“是下官使得银子。”曾如易也不隐瞒了,公主显然将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他再支吾只会惹她生气。
但私卖官职乃是大罪,他如今认下,便是彻底像周念蕴坦诚了。
“还有旁人知晓吗?”周念蕴问。曾如易回忆当面的情况,报出几个名字,她叫季顺进来听着记下,“行了,这事交给我。”
曾如易一懵,竟轻飘飘放过他?听着还像是要帮他遮掩?忙谢恩,却见周念蕴在思考着别的事。
手指头在靠椅上轻点,“笃笃笃”的敲击声直进到曾如易心中。周念蕴过了一会才开口:“但是万绅这个人,你得交给我。”
曾如易不解。
“本宫虽不知道你为何看重他。”自私自利还小心眼,没见什么大本事还脾气大,周念蕴存疑只是因为他帮着管理王怀柯的事才叫曾如易处处护着。
“但本宫不信任他。”
今日能因几句口角托病不送王怀柯,又能因心中嫉妒便对昔日挚友恶言相向而背地里使绊子,这人周念蕴不敢用。
曾如易果然就要回绝,被周念蕴制止:“不伤他性命,只是试探一二。”她眼神警告曾如易不可泄露出去半分,随即给他准话,“若本宫觉得此人可用也不会让明珠蒙尘,若是不可用,便你也要与他远离。”
设身处地想了想周念蕴的顾虑,曾如易能想的明白。罢了,好歹性命无忧,平日里他多接济就是了。
曾如易才出了门,撇眼看到门口已挂上红灯笼的,过去是徐玉朗老宅的房子。朱红色的门亦重新粉刷过,里外都是焕然一新。他看过几眼便直直的往前走,这也是个烦心事儿。
曾如易才有周念蕴便喊了季顺进来,两人一番耳语,季顺领命出去。
万绅,周念蕴饮了口茶,希望是个可用的吧。
—
万绅养病还真就在家不出门,季顺一连去他家门口晃悠了好几日也没见人出来。每天皆是败兴而归,季顺这几日颇为郁闷。
天更冷了些,这几日兵部加强了城中的巡护。城外流亡而来的灾民每日渐多,徐玉朗不得不去临近的几个城与当地的知府商讨应灾事宜,周念蕴在琼州实在百无聊赖。
一
<阵喊叫是从许大娘家里传出的,哭叫夹杂着委屈和愤懑,没一会采郁也红着眼回来:“是许大娘的夫君回来了!”
难怪。
边关的军队是一批一批的回,前几日便有消息称已有阖家团聚大摆流水宴的事情,再不济的人家也是出去散了善心给灾民。听采郁说许大娘的抄手铺子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开张,她只呆呆的在家里等着。儿子女儿皆不放心她,这几日都在家中陪伴。
这不巧了。许大娘起了个大早,才喂完鸡便见一道身影在前面来回晃荡。他在每家门前都停留片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许大娘喊了他的名字,他却仍是迟疑。直到她报上自己的名字,两人才敢相认。一别十几载,记忆中年轻的娘子已鬓角泛白,一双没及桌子高的儿女也成家立业,任谁也不敢相信,更不敢轻易相认。
采郁本是闻声去凑了会儿热闹,这会子眼眶红红的:“许大娘问他还记得回家的路呢,大爷说十几年每天都在脑海里过一遍,怎么也不敢忘……”她说着自己忍不住带上哭腔。周念蕴又心软又感到好笑,还真是个心善的丫头。
没一会他们就收到许大娘送来的鸡蛋。周念蕴忙推辞,她平常看得见,许大娘都是拿出去卖掉换银子自己舍不得吃。她这会子却偏要他们收下:“我们家有喜事,这不得推辞的!”许大娘嗓子还嘶哑着,显然哭了许久。
没法子,采郁只好接过来,她一数,足足有十个鸡蛋。几个人瞠目结舌,许大娘又提着篮子去别家分发,只见她脚步轻快,丝毫没见心疼。
一连几日周念蕴都收到好几家送来的喜蛋喜饼,她命采郁包上糕点一家家送去当做谢礼,季顺那边传来消息。
“搭上话了?”周念蕴问。
季顺兴奋异常,不住的点头:“不枉小的蹲守这么些天,他总算出门了。”
“说。”
“小姐猜他一出门去的哪儿?”季顺自问自答,“酒肆!万绅一出门便饮酒去了!”
无法理解,周念蕴不想关心他伤好没好,万绅平日里便爱酒,听陈悯说过,万绅最常去的三个地方便是府衙、白玉楼和酒肆,果然不假。
“他应当是酒肆的常客,小的坐在一边听到他与掌柜的谈话。”季顺说着,其实不太大能肯定,“万绅自称被训斥了,还说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周念蕴了然,应当是房子的事。那日曾如易是亲自上门了的,说了什么没第三个人知道,但听万绅的意思,应该没说什么好话。
<
不过也想不通万绅有什么好委屈的。徐玉朗与曾如易同他计较的向来是私用官印一事,这到了他嘴里反而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周念蕴皱眉。
“他后来喝多了,胡言乱语的全是自己不得志,怀才不遇的话。”季顺瘪瘪嘴抱怨,“听的小的牙酸。”
不用想也知道是拉了徐玉朗作比的,万绅能力不高,倒是敢比,陈悯那样的他还真是看不上。
“小的听着差不多时机到了,便替他付了酒钱。”季顺说着,“他显然认出了小的,却没多话,还是我喊他他才肯坐过来。”
季顺回忆着:“他见小的第一句便是‘怀柯去京城了’。”不得不夸万绅记性是好,他们只在半年前见过几次,这次回来也拢共不过见过两回,他却能在醉酒的情况下也一眼认出,大概是找人收税练就的本事。
季顺佯装不知,只与他套近乎。一来而去他说是听闻他仕途不顺才帮他付的银子,万绅脸色这才好转。
“我说我常接济些落魄的读书人,万绅便来了兴趣。”季顺说。他同万绅讲明自己是京中来的,万绅想也没想便信。
也是,徐玉朗透露过周念蕴是京城来的小姐,季顺又一直跟着他,万绅怕是早已自己明白其中关窍。
“他没同小的多说什么。”万绅也是谨慎,不会第一回 接触就轻易相信季顺,“就意有所指的表明自己报国无门又处处遭到排挤,实在愤懑。”
“小的知道急不来便未曾多问。”但季顺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这样“金光闪闪”的的人儿早被万绅看在眼里,“也约好过几天把酒言欢。”
能搭上人就好。周念蕴嘱托他小心行事。
傍晚各家都点上灯,许大娘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周念蕴也被感染,忍不住在门口遥望。
没多久巷口拐进来一个身影,周念蕴没见过。他身影高大魁梧,脚下生风稳步如飞,没多停留便直直的往旁边而去。
朱红色的门开了,老大爷迎着那人进屋。那背影挺拔,一看就是练家子。
难道是才回来的兵?周念蕴若有所思,那宅子岂不是他买来安置余生的?这事还真有点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