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班长
之前几次和红香县食品厂打交道的都是糕点车间,宋书记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恶心。
夏芍昨天才收到的消息,他们今天才知道,红香县那边现在就去办事了,速度可真够快的。
不管之前有没有产生过怀疑,现在都不得不信了,甚至庆幸夏芍提前得到了消息。哪怕只晚上个一天,甚至半天,真叫红香县食品厂把这事做成了,他们呕都能呕死。
而且事情传出去,他们还没地方说理。
谁叫人家为厂子做出那么多贡献,还只是个普通工人。都是一个市的食品厂,一个体制内,调个普通工人还用通知你们厂领导吗?不就是调个档案的事……
这还不是第一次了,去年陈寄北就是这么被调走的。
几位厂领导脸色都很难看,苏厂长第一个站起来,“这事不能耽搁,我现在就去趟商业局。”
这事的确不能耽搁,宋书记和副厂长都没有意见。
只是副厂长有些头疼,“去了怎么说?总不能直说不让红香县食品厂挖人吧?”
都是一个市内的,私底下再有矛盾,明面上那也得是兄弟厂,是共同为国家做贡献的。就这么大喇喇说出去,红香县食品厂玩阴的固然能被戳穿,他们厂也落不着好。
“没事,市里不是刚下了个文件,说要评先进?”
苏厂长回到办公室,找了一份文件拿上,这才去车棚取了车,往商业局去。
他速度快,赶到商业局的时候韩主任还在和董局长说话。
不过只是调个普通工人,董局长显然没太当回事,已经叫人去调档案了。
苏厂长和拿着档案回来的秘书碰了个正着,只一眼,他就看到了档案上的“夏芍”两个字,面上却只作未见,“董局长在吧?我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他。”
他是厂长,里面的只是个车间主任,秘书当然不会把他拦在外面。
苏厂长进去,看到韩主任还一愣。韩主任见到他,脸上笑容也微微收敛。
两人各怀心思,又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苏厂长只作不知道韩主任是来干嘛的,拿着那份文件,“市里要评先进工作者这个事儿,工作年龄必须满三年吗?”
他把文件递过去,董局长也就顺手接了,翻开看了看,“工龄是得满三年。这一般人上班,前两年都是在摸索、学习,也做不出什么成绩,够评这个先进。”
“董局你别说,我们厂还真有一个够评先进的。”苏厂长笑道。
董局长闻言一愕。
那边苏厂长已经接着道:“我们厂糕点车间有个叫夏芍的女同志,去年刚来的,一开始还是个家属工。不过人实在是能干,有一手掐剂子不用称的绝活,还给厂里提了个建议,节省了近千块的成本,去年就破格转正了,今年又研究出了宫廷酥和无糖月饼……”
“宫廷酥是她研究的?不是罗永贵吗?”韩主任忍不住插了句嘴。
他是来挖人的,这个时候
看到苏厂长,本来心里就会打个突。苏厂长还一开口就是说夏芍,未免也太巧了,想不让人多想都难,他自然要将话题打断。
大概董局长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言,看了他一眼,不过眼里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
苏厂长笑着道:“宫廷酥是夏芍同志和罗永贵同志共同研究的,无糖月饼是夏芍同志独立研究的。两样卖得都不错,夏芍同志绝对是我们厂的大功臣。”
他一口一个“夏芍同志”,董局长终于发现不对了,“夏芍?”
韩主任的心也一沉再沉,总觉得江城食品厂似乎知道了什么。不然之前连个班长都不肯给,怎么突然就来问先进了?这次的先进工作者一个厂可只有两个推荐名额。
苏厂长闻言道:“是叫夏芍,厂里还刚提了她做班长,董局认识?”
董局长当然不认识,但他和韩主任聊了半天调人的事,调的是谁还是清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韩主任一眼,眼神有些深。
韩富昌刚才说要调人的时候,可没说这个夏芍在单位这么受重视,又是研究配方,又是破格升职。他要真贸然把人调走了,不是把江城食品厂得罪死了吗?
韩主任这样精明的人,哪能看不出那一眼的含义,一时又没什么好办法。
这事要是办成了,谁都会觉得是夏芍自己对单位不满,想要走的,怪不到他头上,自然也怪不到董局长头上。只是这事偏偏没办成,被人半路打断了……
苏厂长像是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变化,“对了,这个夏芍丈夫的表哥董局应该认识,就是调到了省商业局的陆泽同。都是自己人,这个工龄的限制是不是能放宽一点?”
话题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一开始,董局也便就着这个话题说了几句自己会帮他问问。
能当上局长的都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苏厂长没再说,道了声谢,拿着文件起身告辞。
他一走,办公室内瞬间变得安静。
董局长端起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喝了口水,看看夏芍那份档案,叫秘书进来,“东西送回去吧。”
送回去,也就是不给办了。
明明之前都说得差不多了……
秘书心里疑惑,面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档案出去的时候,余光瞥了眼旁边坐着的韩主任。
韩主任能明显感觉到董局长态度里的冷淡,这心已经沉到谷底了。
他赶忙一脸抱歉找补,“这个小夏,说要调走的时候怎么没说她对单位这么重要?我还以为她真被人打压,立了大功却连个班长都当不上。”
意思是夏芍主动要走的,他没说这些,是夏芍没告诉他,不是他故意隐瞒。
而且江城食品厂本来对人家根本没多重视,还在打压,不然夏芍干嘛要走?
他可是来求人办事的,要是让董局长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以后别说办事,不给他穿小鞋都不错了。
只是即便解释了,董局长脸上的不快依旧没减轻
多少,“那你就让她亲自来办。”
“行,我回去跟她说说。今天真对不起,没弄清楚就来打扰董局,浪费董局时间了。”
韩主任满口答应,又赔着笑说了一堆好话,这才告辞,一出门脸就彻底沉了。
夏芍不亲自来,恐怕没办法打消董局长的怀疑,而夏芍是不可能亲自来的。这个耍阴招利用董局长,想挖江城食品厂重要人才的名头他是坐定了,董局长这个人他也得罪定了。
江城这边来得也太巧了,仿佛就是故意来针对他的,到底哪里出错了?
韩主任脸色阴沉,那边苏厂长事情办成了,也没多高兴,骑着车又回了食品厂。
进厂他直奔宋书记办公室,路上碰到副厂长,副厂长也跟了过来,“怎么样了?”
“没事了,商业局那边不会轻易调夏芍走,估计董局长对韩富昌还会生出恶感。”
“那就好。”副厂长大松一口气,“这个韩富昌做事也太恶心了,还好这次没让他得逞。”
苏厂长脸上却不见喜色,径直走进宋书记的办公室,“升夏芍做班长这个事得尽快了,刚才我为了显示厂里对夏芍的重视,在董局长面前说已经给她升职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不说,夏芍这个职也必须升了。
宋书记头疼地按着太阳穴,“已经升了,你刚走,我就通知人事科了。”
“温广山同志身兼数职,身体原因无法胜任,现卸下机制饼干班班长一职,仅担任糕点车间副主任。夏芍同志勤劳肯干,贡献突出,现暂代机制饼干班班长一职……”
有人把车间办公室门口贴出的通知念了一遍,识字的不识字的工人脸上都流露出震惊。
“这就升班长了?会不会太快了?她转正才刚满一年。”
“不是暂代班长一职吗?”
“暂代那就是个说法,用不了多久‘代’字就去掉了。”
“23岁的班长,别说咱们车间了,咱们厂,咱们市都没有吧?”
“咱们省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个,不过人家也是真牛逼,又是宫廷酥又是无糖月饼。”
“是挺牛逼,我这脑子怎么就想不出来?”
之前还说夏芍要等不知道几年,还非占着地方不让别人升的,这回全都没话说了。
老罗看着办公室外的人群,冷哼一声,“早就该升了,非得逼到这个份儿上。”
夏芍在旁边听着,只是笑,没说话。
不逼到份儿上,有魄力破格提拔年轻人的能有几个?如果红香县食品厂不是这半年被打得太狠,也未必能下决心挖她,让她这么年轻就当班长。
所以她才不相信韩主任的承诺。
一旦她调过去,红香县食品厂变成那个优势方,还能兑现五年之内让她当副主任吗?
恐怕第一个压她的就是韩主任,毕竟她已经跟江城食品厂撕破脸了,就算被压也没法走。与其到时候里外不是人,有苦说不出,还不如留在江城,
好歹江城有老罗这么个好师傅。
老罗惜才,车主任沉稳,温副主任温和,怎么都比红香县那群只看利益的强。
“好好干,最年轻的班长。”车主任鼓励了夏芍一句。
温副主任也笑道:“我可算能把这个担子卸了。”又和她简单说了下机制饼干班的情况,“人不多,活也轻省,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带你过去交接。”
夏芍点头,见老罗和车主任都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告辞出去。
一出门,外面看通知的人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有审视,有衡量,有羡慕,更有嫉妒。
郭姐也在,脸上全是替她高兴,“恭喜啊,当班长了。”
回到面包班,关系好不好的也都和夏芍道了恭喜,除了周雪琴。
当初夏芍刚来,还是她手底下任人拿捏的小临时工,这才不到一年半就成了班长,反而是她跌成了普通班员。周雪琴实在放不下那个脸,去和夏芍说恭喜。
夏芍也不在意,挨个跟班里的人说谢谢他们这一年多的照顾,尤其是王哥和郭姐几个。
众人刚吃过她请的酥糖,又被她这么郑重道谢,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不少。
等人差不多散了,夏芍开始收拾东西,郭姐才压低声音问她:“怎么去了机制饼干班?那边都是去养老的,没什么大发展,我还以为车间会从别的班调个班长过去。”
班长干得好不好,也是要看整个班的成绩的。
比如说叶大勇,因为手下的饼干班年年拿先进集体,年年出劳模,无疑是班长里的头一人。
像他这种成绩,是很容易升领导的,相比之下吴班长和王哥想往上升就很难了。夏芍去了机制饼干班,只会更难,何况她今年才23,本来就是破格提上去的。
这些夏芍也知道,但另外三个班的班长调谁都不合适。
饼干班从成立起就是叶大勇在带,叶大勇又是车间重点培养的,不可能去。吴班长能力一般,但班里特别团结,也不好调,更别提王哥从她进厂就很照顾她。
夏芍笑笑,只说了一句:“天冷了,车间该做细点了。”
郭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对啊,机制饼干班是不容易出成绩,但夏芍本身容易啊。她能升班长,靠的也不是在面包班干这点活,带的班轻省,自然有更多时间做别的。
郭姐转过弯了,张淑真帮夏芍收拾着东西,却有别的担心,“机制饼干班班员年龄都挺大,你一个小年轻过去,恐怕没那么好管。你聪明,自己心里有个数。”
以前温副主任压得住,那是因为他年纪够大资历够老,夏芍可就不一样了。
这些都是确确实实的关心,就连牛亮都过来,悄悄跟夏芍说了几个名字,“机制饼干班最不好惹的,都跟人吵过架。”又说了两个,“为人比较正直。”
夏芍点头表示明白,挨个跟几人道谢。
见郭姐和张淑真面上流露出不舍,又笑道:“以后中午我过来
吃饭,你们不会不让我来吧?”
几人都说随便来,看她挺着个肚子,王哥还亲自帮她拎了东西。
于是夏芍就是一个副主任一个班长送过去的,身后还站着老罗。
这个配置,想给她点下马威都得先掂量掂量。当然夏芍也不可能真去跟老罗告什么状,这种开局她要是还干不好,那她就不是个当领导的材料,怨不得别人。
反正大家相互认识过,温副主任又带着夏芍走了遍机制饼干车间的生产流程,交接还算顺利。
交接完,夏芍把人送到门口,道了谢,回来也没讲什么话,直接洗了手开始干活。
一般年轻人第一次当领导,总爱整出点事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和身份,生怕下面的人不服管。可往往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也越难以服众,反而适得其反。
夏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踏踏实实开始干活,众人反而很快就适应了她的存在。
中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有女员工问她:“你这几个月了?”
“快六个月了。”夏芍一点没有架子。
“快六个月了?”那女员工咋舌,“你这肚子可够大的。”
听到话声,另一个颇为年长的女员工也看了过来,“六个月就这么大,双胞胎?”
这人就是机制饼干车间守在烤炉尾端,负责把烤好的饼干拿木耙推到箱子里的。
夏芍刚来食品厂就听何二立介绍过这个好活,心向往之。可惜何二立拜了马四全为师,肯定不能来了;她倒是如愿来了机制饼干车间,却是以班长的身份。
“是双胞胎。”夏芍笑着点点头。
周围女班员看她这肚子立马稀罕起来,“那你要辛苦了,双胞胎可不好带。”
这一天又是找老罗说韩主任的算计,又是升班长,又是交接,又是适应新工作环境。等夏芍闲下来,有时间找何二立说那小姑娘的事,已经是下午快下班了。
何二立个怂货,一开始还极力撇清,“我跟她又没关系,你和我说他干嘛?”
夏芍也不拆穿他,“我也没说你和她有关系,就是怕你去买东西找不着人。这种卖山货的好时候她好些天都没来,谁知道是家里出事了,还是她妈又病了。”
说完她也没管何二立是什么反应,扶着腰慢慢往回走。
这怀双胞胎的确要比单胎辛苦,还没到孕晚期,腰椎就被压迫得总不舒服。
也不知道双胞胎的爸爸现在在干嘛,没了他每天摸摸碰碰,两个崽子都安静了不少。
何二立嘴上不在意,夏芍一走,人却变得心不在焉,马四全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有反应。
马四全下意识就想骂人,想想这是他手里的独苗了,虽然天赋比陈寄北差得远,好歹比曹德柱和那些学徒强,又摆摆手,“干不进去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眼。”
这就是放他提前下班了,何二立猴子似的窜起来,“谢谢师父!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比起陈
寄北和曹德柱,这个话痨可太能说了。心里有事,嘴上还能叭叭叭直说到人出去。
看着他一阵风似的跑远,马四全不禁也想起了陈寄北。
听说陈寄北在土产公司很受重用,不仅接了酒厂做桶的单子,带了学徒,还被借去了省城。
他走得太快,把所有同龄人甚至他这个师父都甩在了后面,或许从一开始就该飞出去。
何二立匆匆跑到小市场,那小姑娘果然没来,依旧没来。
他回到家,人就有些神思不属。饭稀里糊涂吃了,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很想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想去她家看看,可是又不敢。他们非亲非故,连朋友都不算,他凭什么去看?万一引起误会,让她邻居说闲话怎么办?
可万一她家里真的有事呢……
如果夏芍没怀孕,他还能豁出脸皮求夏芍帮帮忙,可夏芍偏偏怀孕了。
何二立在炕上烙了一晚上饼,烙得何婶儿早上拿了两块钱给他,“是不是学做那啥木叶太难了?你别害愁,买两包烟放松放松,不行就等寄北回来问问他。”
何二立心里有事,下意识接过,接完才反应过来,“不用,我零花钱够花。”
他胡乱扒了两口饭,就准备去单位,走到半路却折去了小市场。
清早起来飘了一点雪,不大,星星点点落在人身上落在地上,很快就变成浅浅的湿润。
这种天气是影响不了出摊的,小市场人没怎么少,那小姑娘却还是没来。
空荡荡的摊位就像落在心头的一块石,何二立定定看了会儿,突然一扭头,顶着雪跑到了夏芍家,“寄北不在,他那自行车能不能借我用用?我爸的被他骑走了。”
夏芍正准备去上班,闻言立马回屋拉开抽屉,拿出了陈寄北留下的车钥匙。
“谢谢。”何二立接过钥匙打开车锁,推着就走,不多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胡同口。
平时有些嫌高的二八自行车被他骑出了风火轮的速度,走路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十分钟就骑到了。只是气喘吁吁在村口下了车,他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要不偷偷看一眼?
就偷偷看一眼,确定没事就走……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还没到地方,远远就看到半山坡那处小院敞着门,里面似有吵嚷之声。有村民从外面经过,听到了一耳朵,忍不住边走边摇头。
“这家出什么事了吗?”何二立赶紧拦住那村民问。
老大爷见他是生面孔,愣了下,但瞧他长得挺讨喜的,不像啥坏人,还是叹了口气,“这家的丫头命苦,前两年爹没了,欠了一屁股债,还没还完,妈又倒下了,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现在债主找上门,全让她还钱,她一个还没十八的丫头上哪弄钱去?”
“那也是她那舅舅缺德,借的时候给六十,还的时候跟她要三百。”
旁边的小院有个嫂子出门倒水,闻言露出不屑,显然也是知情的,“美云这丫头能干,去年还碰上个贵人,告诉她土产收细参。本来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她妈身体也好多了,谁知道她两个舅舅跑过来,非让她们娘俩还钱,不还就赖在她家不走了。孙老狠那个媳妇儿也天天上门劝,让美云跟她儿子。再这么下去,美云只能拿自己换彩礼了。”
“她要拿自己换彩礼?”何二立脸色一变。
“可不,去年她妈病重,她就差点换了。那孙老狠的儿子可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年打猎打多了,伤了啥不该伤的,连路都不会走,说是什么脑瘫……”
何二立话都没听完,撂下自行车就冲上了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