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
四月底天已经开始长了,北方的春寒却迟迟不肯离开,只路旁的草地偶尔泄出几分新绿。
铁路招待所二楼一间小隔间里,可容纳二人的小火炕将将烧起来。
田翠芬外套穿不住,脱下来挂在了门边的衣架上,这才拎起绿色踢脚线旁竹编外皮的暖水瓶,给对面的姐弟俩各倒了一杯。
“咱们也有五年多没见了吧?我们走的时候,万辉才这么点高。”
她在胸前比量了一下,“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刚才在车站我都没敢认。可惜家里炕塌了,这两天正在盘,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能让你们将就住在招待所。”
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巴不得对方别住自己家,最好来都别来。
当年土地改革,她家老李因为在柜上做过账房,成分很有些敏感。为了不被东家连累,只能牺牲家里唯一的儿子,和民兵连长夏老三的闺女订了娃娃亲。
夏老三能干,为人刚正,关键是根正苗红,这一关很快就有惊无险地过了。
老夏家那闺女长得也没话说。
夏老三媳妇本就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夏芍随了她妈,晒一整个夏天,皮子也白得能掐出水来。刚才在车站,都是蓝绿色衣裳麻花辫,就她一眼便能让人瞧见。
不过再漂亮,现在也配不上她家宝生了。
东北这地方地广人稀,建国后一直缺工人。老李有门路,57年就带着一家人来了东北,现在是蔬菜副食商店的会计,宝生也招工去机械厂做了工人。
老夏家还在关里农村刨食呢,能说个城里媳妇儿,谁愿意要个乡下丫头?
偏偏夏老三帮过他们家,退婚这事儿他们还不能主动提,只能拖,省的被人说不地道。
所以四年前夏芍满了十八,他们压根没提结婚的事,甚至信都没往关里寄一封。
本以为老夏家心里有数,知道配不上,自己就重新给闺女找婆家了。没想到这家人见他们过好了,竟然死皮赖脸扒着他们家不放,上赶着把闺女送了过来。
三天前收到关里的来信,她和老李半宿没睡,到现在还气得肝疼。
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落脚后就不该写信回关里报平安。
还好夏老三在三年饥荒中没了,夏老三媳妇又是个不顶事的,夏家只来了个半大孩子送亲,好糊弄得很。她说家里没地方,他们就真信了,跟她来了招待所。
田翠芬故意叹了口气,“信你李大爷收到了,我们也知道你们这次来的意思。不是我们拖,实在是你宝生哥当兵去了,为了当兵还把户口改小了三岁。他们部队有规定,得满25才能结婚。”
李宝生比夏芍大两岁,今年二十四;改小三年,最少要再等四年。
可夏芍已经等了四年,再等,就是二十六七的老姑娘了。
对面的夏万辉立即皱起眉,田翠芬一见,语气愈发抱歉,“我也知道小芍不小了,再耽误下去该有人说闲话了,可你宝生哥非要去,我和你李大爷也拦不住。实在不行,有那合适的你们就再给小芍找一个吧,这事儿是我们没考虑周到,我们家绝对不挑理。”
农村人结婚都早,姑娘家二十二岁已经不小了,何况二十六七?
就算老夏家受得了那些闲话,三四年后她也有别的法子,夏芍总不能等到三四十岁吧?
果然这回对面不只是皱眉,脸色都变了。
“怎么不早说?前两年我爹就写信来问结婚的事,你们回都没回……”
夏万辉腾地站起,还想说什么,胳膊被夏芍拉了一下。
从刚才起夏芍就没怎么说话,一直低垂着眉眼,像是因为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心生胆怯。见夏万辉望来,她还摇摇头,弄得夏万辉看她半天,又气鼓鼓坐了回去。
田翠芬就知道夏芍跟她妈一个样,胆子小又怕事。
当初她家来娣可没少欺负这丫头,使唤她干这干那,她哪回不是忍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反正只要把这姐弟俩打发回去就行了,这样正好。田翠芬只作没听见,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盘子扣好的饭钵,“这是下午才包的包子,你俩早点休息,明天我买票,送你们回关里。”
她一走,夏万辉就重新跳起来,急得在屋里打转。
都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家里也不会主动把夏芍送过来。
夏老三这人能干了一辈子,别人挣10个工分,她能挣12个。
可再能干,也架不住三年饥荒,每人每月只能分12斤粮。前两年没的吃,什么地瓜皮、榆树皮、麦麸子、玉米核……全都上磨推了,掺在了粮食里。
夏老三胃口大,一口气吃了太多玉米核,大解解不出来死了。
当爹的一没,家里只剩大哥一个成年整劳力,做弟妹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夏万辉还好,有夏母偷着贴补一点。夏芍因为是闺女,多喝一口糊糊都要被大哥拿筷子敲。长时间饿下去,终于受不住,在春耕的时候偷吃了队里用来做种子的玉米。
为了防止鸟雀扒开泥土偷吃,那些种子可都是用农药泡过的。
当时夏万辉听到动静跑过去,夏芍已经不省人事了,嘴里还在往外吐白沫。队里的赤脚大夫连灌了五六碗绿豆水,才勉强救过来,吐出来的玉米粒都是整个的。
玉米粒那么硬,要不是饿急眼了,谁会整个往下咽?
夏母这回是真吓怕了,又实在管不了儿子,只能让闺女避出去,来东北嫁人。没想到大老远跑过来,李宝生竟然当兵去了,这一时半会上哪儿给他姐找人家?
再说人家去当个几年兵就等不了了,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夏万辉急得额头都在冒汗,一转头,却发现他姐正靠在炕边吃包子,神态居然还挺惬意。
他一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包子?”
“什么时候了,也得先吃饱饭。”夏芍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个样,软软和和没有一点攻击性。
她从饭钵里拿起一个两和面包子递给夏万辉,“不用粮票买的,不吃白不吃。”
这倒也是,这年头出门吃东西,什么都要粮票,还得要全国粮票。
全国粮票只有去外省出差的人单位会给发,农村想换都不知道找谁换去。路上这三天,夏万辉都在啃地瓜干,早啃得咽不下去了,下意识接过来咬了一口。
“这什么馅的?还挺好吃。”
“山芹菜,东北也叫大叶芹。无农药无化肥,绝对纯绿色食品。”
“咱家地里的芹菜也没化肥。”
化肥那是多稀缺的东西,队里要用还得上面批条子。夏万辉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强调的,三两口把一个包子吃完,正准备继续拿,突然反应过来。
“姐!这事可关系到你一辈子,你就不能上点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伤了身体,夏芍这小半月一直懒洋洋提不起劲儿。干活不勤快了,吃饭时大哥再拿眼睛瞪她,她也装没看见,闷着头吃得比谁都多。
还好出了那事后,村里都在说他哥闲话,他哥也没敢做得太过分。
这次来东北也是,他姐胆子小,平时连出村赶集都不敢一个人去。没想到他妈一提,她就同意了,一路吃好喝好,躺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睡得比他还香。
见他真急了,夏芍慢悠悠喝了口水,“你真相信李宝生当兵去了?”
“难道不是吗?”
“李大爷李大娘就这么一个儿子,看得眼珠子似的,能舍得他去部队吃苦?”
李宝生可是李家两口子连生了招娣、引娣、带娣三个闺女后,终于盼来的宝贝疙瘩。后来两口子又生了个闺女,起名来娣,可惜快二十年了,也没能再带来个弟弟。
就这么一根独苗,别说去部队吃苦了,就连去地里蒿个草,李家都没舍得让李宝生干过。
“李大娘骗咱们的?”夏万辉终于回过味来了。
可他到底年龄还小,没精过多少事,怎么想都想不通,“她骗咱们干嘛?”
“还能干嘛?既不想履行婚约,又不想担骂名呗。”
在原书中,李家可是把她拖到了三十五岁,也没履行婚约,更没提退婚。
书里的她又是个懦弱的,对方不回信,她也不敢找来东北,就这么拖成了老姑娘。后来村里说闲话的越来越多,她大哥正好借了人家三十块钱不想还,把她嫁给了一个老鳏夫。
那老鳏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妻就是被他和他妈打跑的。她嫁过去七年,就被打小产了三次。
她实在受不了了,这才跑出来,到男女主家里做了保姆。就这样还没做几年,就被那老鳏夫和儿子劝了回去,后面怎么样了虽然没提,但想也知道没好结果。
夏芍当时看到这段剧情,心里简直有一万句mmp在策马奔腾。
跟她同名也就算了,都打成这样了竟然不离婚,还回去?
她那儿子也是,自己妈在家里过得什么日子不知道吗?他妈偷偷回去接他他竟然不走,还把这事告诉老鳏夫,带着老鳏夫去找他妈。
没错,夏芍是穿书的,穿进了一本年代文里,就在原主因为农药中/毒以后。
只不过书里对这个配角交代不多,她一开始还没往这方面想。
想着这年代不嫁人是不可能的,她个连仙人球都能养死的更不可能留在农村走种田文路线。李宝生虽然是个妈宝男,好歹能做工人,夏母一提来东北,她就同意了。
直到田翠芬一个劲儿推三阻四,她才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穿书了。
这可真是操蛋,以前还只是买不起房,现在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有生命危险。
和这操蛋的人生比起来,前世她那个只知道灌鸡汤不给加工资的抠门老板都可爱多了。
早知道会穿越,就算北漂四年,工资还没有房价涨得快,她也坚决不辞职回老家。
大不了秃头,总比在朋友组的送行局上喝到假酒,一命呜呼强吧?
当然夏芍没别的优点,就是想得开。
她不是原主,不可能糊里糊涂等到三十多岁,让便宜亲哥三十块钱卖了。既然已经来了东北,更不可能真听田翠芬的老实待在招待所,等着回关里。
见夏万辉还在纳闷,夏芍又拿了一个包子,“到底怎么回事,吃完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光在这想肯定没用,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夏万辉抓紧时间把两和面包子吃完,嘴一擦刚要出门,夏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坐下了,“都1962年了,怎么还要加班?要不咱们明天九点以后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