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纯粹之人~04~
韩名联系了当地的都主与乡师，找了五天，还是没有辰星的踪迹。一个小孩子，满街都是，就算看见了都未必能知道是否为辰星，更何况她可能被人抱走了呢。绝望倾泻而下，到了第六天的夜里，孟婉失魂落魄，说想要独自出去散散步，没经过应许就动身了，韩名只好在她后方默默跟随着。
孟婉和韩名居住的客栈远离喧嚣，位于离城镇较远的村庄里。孟婉漫步到一处高高的草丛附近，韩名担心危险，想要叫住她时，两人忽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哭声刺伤了孟婉的某根神经，击溃了她的精神防线，她发了疯扑过去抱起那个孩子。
这就是韩启明，被丢弃的女婴。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我们的孩子了。”孟婉热泪盈眶地说，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夫人，这不是……”
“你胡说！”孟婉破音大喊，“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我这么痛苦，这么痛苦把她生出来！却没有人期待她！没有人期待她！”
韩名无言以对，憋下内心的一股怒气，但也懒得花费精力去安抚孟婉。
大家都觉得，孟婉恐怕是真的疯了吧。那个辰星让母亲这么痛苦，真是个不孝女。现在这来路不明的女婴反而解决了孟婉的烦恼，要不将错就错吧。就这样，孟婉带着弃婴回了新郑，并把她视为亲生女儿抚养长大。
孟婉深爱着这个女孩，她觉得好奇怪，当她看见这个女孩的脸的时候，居然不会感到痛苦。奇妙的是，孟婉的心情愈发愈好，身上的小病也慢慢消失了。周围的人都在议论孟婉疯了的事，韩名觉得为难，只好声称这个女孩也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出生在商丘。
谁会相信呢？
有一回，女孩问她的母亲：“妈妈，为什么别的女孩的名字都这么可爱，我却是很难看得见，又摸不着的星星呢？”
孟婉对这个女孩说：“以前啊，你走丢啦，妈妈到处找你，急坏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时候，我看见西方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接着，我就找到了你——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啊。”
实际上，启明星不可能出现在那夜里，这只是孟婉产生的幻觉罢了。但小小的孩子怎会明白星象，她信以为真，并逐渐视为信仰的一部分。
孟婉从小教育韩启明，要有良好的品德，善良的心肠，要努力地去学习，就算是女儿身，也不能自甘沉沦。韩启明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高，她一直相信，她也能像其他哥哥那样为国效力。
韩名对韩启明没有太多的感情，但韩名不是冷血之人，他特了老师去教她使用五行之术。若不是生活所迫，很少父亲愿意教女儿使用法术，韩名的意外之举，让韩启明误以为他很疼爱自己。
韩名心里知道，即便被这个孩子称呼为父亲，他也没有一刻真正喜爱过她。
韩启明在法术上非常有天赋，她通过测试成为了运水者。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一个人的属性通常是由父系家族决定的，韩名感到很困惑，韩启明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为何与韩氏一族同为运水者呢？她不应该与她的亲生父亲的属性一致才对吗？可能是机缘巧合，她的父亲也是一位运水者吧。
更甚者，韩启明还觉醒了韩氏一族的先祖之力，能够化为灵兽行动，这连韩名都做不到。先祖之力是这个世界很神秘的存在，很多王孙贵族想主动学习，始终无法找到方法。有的家族却得以代代相传，比如涿饼使用的隐身法术，就源自于她的先祖之力。
韩名很惊讶，韩启明几乎动摇了所有关于法术的学说，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为什么能够觉醒自己先祖的力量呢？韩名很想与其他人探讨，又害怕他人议论韩启明是捡回来的。
在韩启明十七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孟婉卧床不起，一天能睡上十几个小时。人将死，思路反而清晰了，孟婉想起来走丢的女儿是辰星，韩启明只是那个孩子的代替品。
孟婉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有些事必须要去说清楚，她深信这是对韩启明最后的负责。她让人把韩启明找过来，韩启明刚到她床边，她就紧紧握住了韩启明的手，把真相慢慢道来。
孟婉说，韩启明还有一个姐姐，名为辰星，在四岁那年走丢了，虽然启明并不是孟婉的亲生女儿，孟婉对她的爱也许半真半假，但人不是死物，多年相处下来，让孟婉觉得她与启明是密不可分的，希望启明不要在意太多，继续接下来的生活。
然而，知道真相后的韩启明感到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昔日多么坚信自己就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把社稷大事当成自己的不可动摇的信仰，她像那些哥哥一样胸怀大志，无比想要证实自己的价值——之前只是觉得女子的身份会影响她的前途，现在才知道自己就是个局外人。这解释得来为什么韩名的态度忽冷忽热，为什么寺人总是吐露一些她无法理解的玩笑。
韩启明读过周朝的历史，了解晋国的复杂过往。世事无常，贪婪击败了美德，同姓之间互相杀戮，使得她才有机会在站在此处。
听着都是些不美丽的事，即便如此，韩启明也在最开始坚信着自己是他们的一部分，就算这种名分并不光荣，并不值得骄傲，她也从未想过舍弃。现实是多么残酷啊，她紧握在手里的珍宝，竟然主动抛弃了她。她曾经赞美的先祖们，到头来只是一场牵强又可笑的攀附，就连一直珍视的名字，也只是孟婉的幻想。
究竟什么是真实，又什么是虚构呢？
就像一颗星星从天陨落，被逐出了天空。
韩国的公主，单是韩侯漆的女儿就不少，联姻也轮不到韩启明，这是作为公主不幸中的万幸吧。
孟婉在秋天逝世了，葬礼办得很普通，韩启明非常低落，她开始不理解人为什么需要诞生。
但韩启明不想永远低沉，这样反而辜负了孟婉对她的照顾。于是，韩启明留给韩名一封离别信，便离家出走了。公主离宫，这简直是天大笑话，韩名非常生气，想要派人把她抓回来，又觉得太过残忍而收了手。
先是抢不到君位，再是妻子发疯，接着女儿失踪，二女儿逃出这个家，韩折的子嗣感到很快乐，时常以此嘲笑韩名。
“那你就飞吧！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想去哪里，别忘了韩国对你养育之恩！”韩名站在窗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其实韩启明并不像韩名所想那般背德，她只是内心跨不过去那道坎，觉得无颜再住于韩宫，享用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韩启明游历了一年多，在齐朝各地帮助人们破解案件，也多次成功帮苦难的人申诉了冤案。她可以化身为水鸟暗中调查，比普通人稍占优势。虽然不是每件事都能顺利解决，无能为力的情况也不少见，也没能混成什么名堂，韩启明只能用此安慰和麻痹自己，好让她继续生活下去。
一旦看见那些善良的人的笑容，好像自己的人生又一次充实了价值。
韩启明偶遇魏月诗，帮助了赵燎之后，奇妙的人物让她产生了一些对故乡的思念，于是回到了新郑附近游荡，久久不敢进城，直到姜风出现，成为了一个理由。
韩启明对韩辰星讲完了这段往事，韩辰星听完之后心情很复杂。
这些年韩辰星的成长受尽苦难，很多日子连饭都吃不饱，若不是她天生命好，遇到了好心的师长收留她，否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走到今天的。她本该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享受韩名与孟婉的爱，但是她的位置却存在了另外一个小孩。要说韩辰星不心生嫉妒，那肯定是骗人的，没人被规定非得胸怀大度。但韩辰星的理性还是更胜一筹，告诉她这事根本原因并不是韩启明的过错。
韩启明与韩辰星化作两只小鸟，妹妹带着姐姐来到了孟婉的坟前，两人走了一下仪式，随之陷入凝重。
“我本是将死之人，是您的母亲给予我第二次生命。”韩启明说。
“也是你的母亲，我们共同的母亲。”韩辰星伸手去握住了韩启明的手。
韩辰星的这个动作，好像是一位巨人温和地把韩启明重新抱紧在怀里。韩启明的心房、灵魂被抬起来了，她紧紧地拉住韩辰星，这种感觉就像内心的空缺再次被填补，丧失的身份再次被认同。
韩启明与韩辰星漫步在洧水边上。韩辰星轻轻唱起了熟悉的民谣，韩启明知道这个旋律，却不敢去与对方同唱。
“我幼时就总觉得对韩宫有些许的印象，长大后就想尽一切办法回来新郑了。现在乡校主管收留了我，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工作。”韩辰星说，她的法术是收养她的师长教的，但这位老人在两年前去世了，韩辰星了无牵挂，下定决心抵达了新郑。韩辰星不去想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不过总想往前走，往前走——让人忘记所有的空洞和无助，忘记对生命价值的忧愁。
“你想不想回去看看父亲呢？”韩启明问。
“想啊。”韩辰星迟疑地说，“可他会相信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吗？唉，信不信，都是我的命吧——重新成为一位公主，会是我真正的命运吗？我很迷茫。迷途之人是寻找不到答案的。”
韩辰星说了一大串话，韩启明不知如何接话，只在最后回应了对方：“我愿意陪伴你慢慢寻找答案。”
“谢谢你。启明，我以后可以把你视作我的妹妹吗？”
“我求之不得啊！”
“没想到我真的能够找回自己的亲人，天下失散的家庭有几个能够团圆？逃亡之人又有几个能找回自己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