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 人 北 官
高存福一病不起,请遍城中医生,用尽各种办法,均不见效,急坏霸州各级官员。
高存福勉强捉笔修书,着八百里加急飞赴帝京,钦使一行原地等候…
初五辰时,京城来旨:高存福即刻回京疗养,副使札儿翰替代高存福之任,其他物事,一概如常…
洪光法师五僧,州府又拨付官兵二十余人,连同医官两人,日夜兼程,护送高存福回京。
消息传至河间,大宋使团上下欢欣,如此一来,总算对大宋朝廷有了交待,否则,回国以后,在那些万事不能、专事指手画脚的佞臣谗言下,可以轻易地给张子公一众安上“办事不力,有辱朝廷颜面”的罪名。
消息传至西夏楚王寓衙,任丘泽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困兽般走来走去。
突然,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张子公啊张子公,本王要你好看
密令“九影鬼爪”兀息洛、“天蛇杖”任沧田、孤烟道长尽快来见。
本王想做掉张子公…金国钦使临换,必是宋朝从中作梗,坏本王大事…任丘泽恨声道。
“天蛇杖”跃跃欲试,附和道:依为兄之意,杀他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兀息洛与孤烟默不作声。
任丘泽询问的眼神投过来,兀息洛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袖,慢声细语道:楚王是要成就千秋大事?还是要组建一个杀手帮教?
本王当然是要与众位坐享天下…任丘泽急不可待地道。
要得天下,就请楚王隐忍些时日,不必在乎一时得失,目光不妨放得长远些…以大王身份,与一个使节下臣计较什么?
兀息洛目望窗外:一切应以大局为重,“万马堂”一案尚未糊弄过去,不宜再在金国横生枝节…
孤烟点头称是,楚王微微颔首,怨气渐消。
任沧田的眼神却游移不定,静极思动,他的外伤已好上大半。
更换使者并非坏事…兀息洛轻声道。
若金宋战事骤起,双方无暇西顾,楚王便可乘机图谋大事,或可一战而定江山,什么借兵、割让五州,根本无需多此一举,鹬蚌相争,正是渔翁得利的好时机…兀息洛心机深沉。
楚王沉思片刻,拍手道:国师果然见识不凡,本王与金国本无承诺,如此一来,我等行事便不必担心金国干预掣肘…
传令酒菜,四人边喝边聊,颇有煮酒论英雄的气氛。
依金廷意旨,十二月初八,腊八节当日未时,施宜生、札儿翰作为金国钦使,于河间驿馆、河间府衙,分别接见宋夏两国使团,如此,规格相当。
寒冬腊月,寒流肆虐,一夜之间,万木凋零、屋舍生霜、河流皆冰、天地一片凄冷。
北方有谚:腊七腊八,冻死寒鸦…
连续几日,北风呼啸不止。
腊八节,中国最古老的节日之一,据说和佛教有关。
佛教记载,释迦牟尼成道之前苦修多年,形销骨立,遇一牧女呈献乳糜,食后体力恢复,端坐菩提树下沉思,终于十二月八日立地成佛,故又名“法宝节”、“佛成道节”。
腊八主要习俗是“喝腊八粥”,南宋吴自牧《梦梁录》载:“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
过了腊八就是年。
但恶劣的天气冲淡了入年的气氛,早上悬挂的大小灯笼不到半个时辰即被狂风无情摘下,随意扔在街上翻滚。
尘沙漫天,天空灰蒙蒙一片,街巷关门闭户,连最调皮的孩童都蜷缩在家里,围着火炉,片刻不肯离开。
午时过后,驿官开始布置主堂,洒扫完毕后,又将书桌、座椅蒙上一层裘皮,生起两大盆炭火,以御严寒。
午时末,在驿官引导下,张子公与副使杨新勇等人步出住所,来到主堂。
窗棂被北风吹的“吱吱嘎嘎”作响,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喜事,张子公却心情复杂。
未时不到,沉重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门帘分开,两位身着金朝紫红官服的老者,阔步而入。
前面之人汉人面孔,年愈花甲,白发稀疏,略有驼背,细细品望,依稀还有旧时模样,正是施宜生。
后面之人六十余岁,身形高大,高鼻深目,虬髯满面,一副居高临下的倨傲神态,他乃此行副使耶律翼。
耶律翼出身契丹贵族,少年从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后归顺大金,为完颜亮诛杀异己的利器,赐号“无敌枪神”。
故人相见,百感交集,但欣喜之情自张子公眼中一闪即过。
他微微抱拳,施以汉族之礼:大宋钦使张子公携同副使杨新勇等拜见二位钦差大人,恭祝大金皇上万岁金安…
宋使…免…礼…子公安好?施宜生激动的语不成声,伸手欲抓张子公手腕,却被轻轻推开…
施宜生叹息,揉眼以掩饰失态,携手共游的年少时光却清晰浮现在眼前…
张子公心有不忍,都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施宜生有再多不是,都已不能回头,却又实在不能接受他的过往,心中矛盾,神色恍惚…
如此细节,尽被耶律翼收于眼底。
双方落座,施宜生恢复常态,道:若老朽未记错,张大人与宜生同年吧!再过二十余日,我们都年逾古稀啦…
不敢与上使同年,下使今年六十九岁…张子公道。
还不是一样嘛!施宜生苦笑着:老朽见你是老糊涂了。
下官记性好着哩!再老都不糊涂…张子公一语双关:上使若是不信,可否对上一对?
沉思片刻,吟道: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施宜生愣愣望着他,面有惭色,微一思忖,接道: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以袖揾泪。
鸟恋故林,鱼思旧渊,狐狸身死,回首生地,施宜生何尝听不出张子公的讥讽之意?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心下恻然。张子公亦以袖拭泪。
施宜生站起身,踱至北窗下,轻轻闪开一缝,寒风呼啸,铺天盖地而来,纸笔尽落于地。
他打了个冷颤,赶紧关上窗户,若无其事地道:今冬的北风可真厉害,南方没有这么猛烈的风吧?
张子公摇摇头:没有…现在的江南一如往年,风和日丽…
不知何故,最近几年,北方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前几日,老朽遇到一个风角术师,他断言,明年会比今年更冷…这鬼天气…施宜生咒骂着。
杨新勇弯腰将纸笔捡起,刚欲放于案上,施宜生捋起袖子,充满深意地望向他:笔拿来…
张子公心有所悟,道:下官记得,上使大人的诗词曾是我朝一绝呢!值此腊八,施大人何妨再作冯妇,让我等开开眼界?
耶律翼虬髯戟张,怒喝道:张大人…下国使臣听真,吾等来此公干,可不是陪你吟诗作赋、卖弄风月的…
鲁莽武夫…张子公摇摇头:上国亦乃礼仪之邦,尊使出言不逊,难道这便是大金的待客之道?张子公冷言反击。
耶律翼一时语塞,只是恨恨地望着张子公。
施宜生对耶律翼摆摆手:副使不得无礼…
面对北墙,施宜生略加思索,以笔蘸墨,字体瘦劲:《题壁》诗一挥而就,无愧昔年“神童”之名。
张子公轻念道:君子虽穷道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山东宰相关西将,俯仰怀贤倚暮疯…
张子公长叹无言,此等人才在大宋居然无立锥之地,心下对施宜生多了层理解与宽容…
对施宜生来说,胸怀锦绣却报国无门,又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阴冷的眼神从施宜生、张子公身上移开,望向北窗,耶律翼心有所思…
故园南望,云雾苍茫,万山遮住,临安归途…
宋金终将兵戈相见,二人各为其主,亦终成仇雠,命运就是这般残酷。
施宜生想及此,掷笔于地,老泪纵横:子公…宋使…你我今日情谊断,从此山水不相逢…言毕,瘫坐椅上,再无言语。
耶律翼极不耐烦地向宋使一行交待觐见礼仪,又按金帝旨意,粗略传达朝廷年前举办的一些庆新活动。
杨新勇欲问仔细,耶律翼推说不知,宋使上下无不愤慨。
施宜生呆呆地望着房梁,春季的燕窝依旧在,明年,燕子还会识得来时的路,他呢?故国万里,烟云遮断,今生,他恐怕要埋骨异乡了。
施宜生蹒跚离去…
张子公亦不禁泪出如雨,故国情,故人情,同窗情,皆随一首《题壁》诗烟消云散,从此云天两隔…
北方习俗,腊八入年。
驿官着厨房为宋使一行张罗应景的晚宴,腊八粥、腊八蒜、咸腊肉、各类菜肴,一如前宋旧制。
众人却有梦里河山之感,俱都悲戚。
张子公让沈月白传语铁宗南戌亥之交驿馆相见。
扮作书僮模样的沈月白快马至城中一处杂货店,购置些干果点心,趁机对掌柜低语几句,机灵的年轻伙计便从后门而出,晃晃悠悠走向店外。
张子公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胃口,嘱咐杨新勇陪唐怒等人多饮几杯,便早早回房休息。
众人亦都心情沉重,身在故国他乡,人人心生郁结,哪有什么饮食的欲望?
戌时一刻,北风渐止,繁星满天,一弯新月驻留庭院当空,洒下一片碎白,更增添深冬的寒意。
披上一件裘衣,张子公心事重重地走进院中,坐在八角亭下,想着日渐复杂的国事,不禁心头茫然。
大金这边正盛食厉兵,枕戈待旦,南朝却依然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肓然不知祸之将至。
浩瀚的星空,蔚蓝深邃,凄冷的林梢,流月无声…二更鼓响,惊醒张子公的心事。
夜风吹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到底是老了,想当年,陪圣上突围时,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
山河破碎,身世飘零,张子公悲从中来,满心凄惶,禁不住畅抒胸臆:六旬已过,半生薄凉。也曾克己奋发,胸怀激荡。幻想横刀立马,还复故土。
终是芭蕉夜雨断梦,鬓染风霜。少年义气,山河回望,叹风尘。午夜知音难觅,书生一梦笑黄粱。
紧了紧披风,心中愁绪终是无法排解,叹着气踱回房内,沈月白为他砌一杯热茶,立在他的身侧。
张子公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少侠了。
沈月白垂手而立:张大人夙兴夜寐,忧劳国事,只恨月白年少,所知甚少,不能为大人分担…
张子公叹口气:目前朝廷尸位素餐者甚众,多平庸之辈,只想逢迎上意,护住官位,竟都不如少侠,有这般胸怀与见识,为臣者不能解君忧,惭愧啊!
大人不必自责,万事尽心即可,上不负皇上,下不欺黎庶,世间万事,岂会事事如愿?
古人不是也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人做官,只要问心无愧便好…沈月白轻声安慰他。
忽然,目光向窗外一闪…
说的好,陪张大人这几日,幺弟大长见识…一声轻语,铁宗南已立在张子公面前,似是方才隐形一般。
以沈月白眼力,都看不出窗棂有动过的痕迹,但他知道铁宗南确是穿窗而来…
嘴里嘟囔着:九哥偏心,“缥缈身法”教了顾姊姊,却不教我…
以“魔笛公子”的身手,什么时候需要逃跑?铁宗南微笑望着他:如果想学,等此行任务完成,张大人安全南归后,好不好?总要立些功劳,不能白白便宜你!
沈月白这才开心展颜:一言为定…你们谈正事,我去门外放风去…铁宗南点点头。
话音未落,沈月白身影倏忽不见,却见窗棂在微微抖动…
这小子…铁宗南心中涌起一丝温暖。
不行,再来一次…沈月白声音传来,复入窗、再出窗…
铁宗南与张子公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也许,老夫对施宜生太过苛刻了…说起下午的会面,张子公甚为不安。
他激动地道:施宜生行至今日,难道与朝廷无关吗?奸佞当道,打压异己,报国无门啊!
只有在铁宗南面前,张子公方能一舒心中愤懑--他已把铁宗南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
铁宗南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施宜生南人北官,其中虽有曲折,却不是他…事金的理由…
他本想说叛国,但考虑到张大人的感受,便临时改了口。
我有一少年兄弟…铁宗南眼前浮现出辛弃疾的身影,顿然心生感动。
他本为金国蔡相的学生,却为了民族大义,决然与恩师割袍断交,义无反顾带图回归…
铁宗南对张子公讲起霸州途中结识辛弃疾的经过。
张子公听罢一震,拱手道:是…是…铁大侠教训的是,这是原则问题,以后可是要记入史书的!
铁宗南目光湛然,略略提高声音:记不记入史书,那是身后事…关键是此生得不得安宁?
不能挺直腰杆而活,留此身臭皮囊何用?要活,就活得堂堂正正,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这才是我大汉子民应有的气节…
昏暗的灯光下,铁宗南浩气凛然。
说得好…说得好…张子公轻轻拍着手:如果汉人都有这般骨气,又怎容金人如此横行?
新春当日,完颜亮将于大安殿外举行隆重的新春盛典,祭祀天地…
而后,在仁政殿依次接见大宋、西夏、吐蕃、高丽、大理、日本等诸国朝贺,并安排晚宴盛待各国使节、使团…
张子公从酸木桌上拿起整理好的纪要,向铁宗南细细介绍。
从腊月二十三日起至除夕日,金廷安排了诸多庆新活动:
二十三、四两日举行“国手赛”,决出宇内第一棋手;
二十五、六日,金国作为东道主,在校武场进行弓马表演,同时接受各国挑战,但挑战者需立下生死状…
国书、邀函已于上月、甚至更早时候发至大宋、西夏、吐蕃、高丽、大理、日本等国。
二十七、八日,举办“武林大会”,各国使臣,在京的江湖人士,只需报上姓名、出身、来历,均可参加…
“北国第一人”问天道及“阴阳圣手”阿古思作为正负判官。
张子公所言,皆是耶律翼的奉命通告,具体细节不甚分明,若想知晓的更清楚,恐怕要到京城去…
铁宗南思量着:燕京之行甚有必要,而且,必须一见“残棋公子”。
嘱咐唐怒、沈月白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要防范西夏楚王及他手下人等的暗算,然后便在夜色中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