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路结伴同行,宋瑾瑜像换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把林铮烦的不行。
他一会儿问起边城的风土人情,一会儿给林铮讲他看过的兵书阵法,一会儿又会望着远方大喊道:“林铮,你看那远处的晚霞,真美啊!”
林铮屡屡不堪其扰,路过驿站时便想着悄悄把他留在这里,再修书去京城找人来接他回去。
怎料他是铁了心要跟着林铮走,次日一早总是笑眯眯地站在行伍前,元气满满地道:“林铮,你还在磨蹭什么?战事紧要,我们该出发了!”
不过二皇子倒是有一点叫人刮目相看,就是不论露宿野外还是连夜行军,不管如何辛苦他都咬牙跟着,从不叫苦叫累。
接连几日,林铮倒是习惯了他在一旁作伴。
越靠近边关,林铮便越是心焦,便没日没夜地赶路,直到天黑才寻处扎营。
等侍卫备好了餐食,宋瑾瑜却不见了踪影。
担心他一个人发生什么不测,林铮四处寻他,绕过几个土丘,便是一片湖泊。
宋瑾瑜就呆呆地坐在湖边,望着湖面上倒映的满天星斗。
看上去,竟有几分落寞。
相识多年,他从来都是一个周到体面的人,这样狼狈的时候实在少见。
林铮走上前,宋瑾瑜却没回头,动也不动地径自坐着。
林铮坐在他身边,淡淡道:“二皇子在此毫无防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宋瑾瑜闷声道:“我知是你,你的脚步声比他们都轻些。你若想害我,早就把我抛尸荒野了,何必着急赶路还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林铮也轻笑,他倒是想得通透。
罢了,宋瑾瑜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其实就算你想害我,你也讨不得什么好,我带着这些呢。”
他将自己宽大的衣袍掀开一角,里头竟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暗器,甚至有一些样式古怪的,连林铮都认不出来是什么。
他这样坦诚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倒是令林铮有些意动,这货不从来都是那种杀人不见血笑得如沐春风还要一脸痛心地安慰对方家眷的那种人吗?
宋瑾瑜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主动替他解惑:“见过父皇所为,总让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何其多,我处心积虑处处防备了这么多年,实在有些累了。谁若想来,便叫他来吧!”
听到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林铮挑了挑眉:“我所说的防备,是这一片靠着山林,夜间总有些野兽要来觅水。二皇子小心些,莫要叫豺狼虎豹吃了个干净,你那些暗器,怕是兴不起什么作用。”
宋瑾瑜一想象那画面,不由有些恶寒,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想要离林铮近些。
他沉默片刻,又道:“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林铮回忆起过往,微微一笑:“总有些行走江湖的怪人,抓着个自认根骨过人的孩子就要倾囊相授。”
宋瑾瑜不可置信:“教你你便学了?”
林铮的眸子黯淡下来:“少时我爹林大人管教我十分严厉,我想学些本事离开林府,闯荡江湖去。”
宋瑾瑜了然地点了点头,林璟对儿子颇为严厉之事,满朝上下都有所耳闻。
就连身为皇子的他,也偶有偷懒耍浑的时候,可是同窗的林铮却永远都在勤学苦读,父皇还屡屡要他和宋西固像林铮看齐,那时他们就对这个小子颇为厌烦。
后来渐渐长大,有了争强好胜之心,才明白想要永远拔得头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那你没能逃走,可是被林大人发现了,给你一顿胖揍?”
一想到那副画面,宋瑾瑜便忍不住想笑。
林铮却摇了摇头,也盯着那湖水,坦然道:“是因为我娘。”
“皇后娘娘?”
宋瑾瑜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人是谁,不由有些不自然。
庄妃憎恨了这么些年的人,他自然从小就没少听皇后的坏话,幼时他还觉得那人定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好几夜都难以安眠。
“是。”
林铮没做掩饰,直接回答:“他将离家出走的我抓了回来,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舅父还说,娘给我取名林铮,是希望我能替她争一口气,将她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原来如此。
宋瑾瑜这才明白,为何林铮总是拼了命的想要胜他们一头,得胜后又似乎并不在意那荣誉和称颂似的。
想到这里,他勉强地笑了笑,古怪道:“如今你已经做到了。她泉下有知,想必十分安慰。”
林铮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宋瑾瑜,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话。
“我说错了吗?”他有些羞恼。
提及皇后,他不知为何总是觉得烦躁,似乎无法面对这种莫名而来的对林铮的愧疚之意。
林铮轻轻一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恼怒:“前些日子我回宫之后,太后娘娘同我彻夜长谈。我才知道,娘给我取名林铮,是愿我有铮铮傲骨,一生随心所欲,恣意畅然。那所谓的争气,不过是舅父的执念罢了。”
宋瑾瑜张了张嘴,不由哑口无言。
他似乎有些自惭形秽,随后又感慨:“皇后娘娘才是真正豁达通透之人。想必她知道你如今所为,定也会鼎力支持,为你祈求平安。”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不像我母妃。若是她还在必会派人将你们这些人都剁了喂鱼,然后抓我回去,继续当我傀儡一般的皇子。”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二人却都深以为然,这倒真像是庄妃娘娘所为。
忆起庄妃,从她走后再未提及过此事的宋瑾瑜今夜罕见地袒露了心扉:“不瞒你说,其实我得知母妃自缢的消息,心中竟有几分轻松。”
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同她一样,都是冷血自私之人吧。虽然我亦是满手鲜血,早就没有资格这么说她。但是当我想到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怕她今天灭了这个,明天又害死了那个,我只是觉得解脱。这些血淋淋的人命,都是为了我而死,一条条都要挂在我身上。”
宋瑾瑜眼中明明灭灭,日子长了,他对那些枉死之人并没有愧疚,他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他只是觉得负担。
他抱紧自己的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声音中带着哽咽:“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为我而死的人之中,最沉重的一个,竟然是属于她的。”
这一次,该要他如何面色坦然地说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庄妃的七尺白绫,带走了她自己,也勒住了他的命。
庄妃的死,他无法面对,更无法接受。
所以他只有逃离,好像离京城越来越远,他的心才能越来越平静。
林铮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开口说道:“月儿曾说过,人若是死了,就会变作天上的一颗星星,远远地望着人间放不下的人。你若是开心,它就会亮些,你若不开心,它便也会暗下去。”
宋瑾瑜沉默片刻,讷讷道:“也只有她能说出这种疯癫的蠢话。”
话虽这样说,他却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突然道:“我母妃想来已经执掌了这一片星宿吧?”
林铮无言:“是”。
人家都是化作一颗,怎么到了你这还要掌管一片?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符合庄妃娘娘的做派。
宋瑾瑜顿时起了兴致:“你说这南边的一片归她管,还是北边的归她?我瞧着北边的亮些,兴许是北边。”
林铮已经不想搭理他了,起身就要往回走。
奔波数日,明早还要赶路呢。
“哎,你别走啊!你帮我看看,怎么感觉西边的那一片也有她的痕迹?你快过来,她最是厌烦你,哪边亮的厉害,定是她在天上骂你呢!快过来帮我试上一试!”
他在后面大呼小叫,林铮便嘲讽道:“不用试了,满天都是你娘。殿下尽管在此坐着观瞧,等一会儿豺狼来了将你咬死,你们就能团聚了!”
宋瑾瑜一个激灵,回身望了望漆黑的身后,仿佛真的有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幽幽地盯着自己。
他打了好几个寒战,小跑着去追赶林铮:“你慢些,等我一等,我怕你有危险,我俩结伴同行,我有暗器”
次日一早,宋瑾瑜解了心结,便又早早地站在马前等候。
林铮准备整装出发,却瞧见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便猜到了他定是骑不惯马,如此日夜兼程想必双腿都磨破了皮,却还不甘示弱咬牙强忍。
于是便主动开口替他解围:“前面到了驿站,不如给二皇子殿下换一辆马车,眼下没有几日脚程马上就要到了,倒也不必如此着急赶路。”
宋瑾瑜却不领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去行军打仗的!上战场有人能给我套马车吗?你放心,我没那么娇弱,你能行我就能行!”
想不到养尊处优的宋瑾瑜竟如此顽强,林铮颇有些意外,便没再多说什么当下骑马赶路。
宋瑾瑜爬上马走了两步,啪嗒啪嗒地赶了上来,望着林铮有些欲言又止。
林铮斜睨他一眼:“二皇子后悔了?”
宋瑾瑜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认可:“此事我早就想说你,你为何总是称我二皇子?论起来,如今你才算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我,还应称呼你一声‘皇兄’才是!”
林铮被他矫揉造作的声音叫得一阵恶寒,警告道:“宋瑾瑜,你若再敢叫皇兄,我就把你扔到泔水车里去!”
最是喜好干净的宋瑾瑜哆嗦了几下,眼见达到了目的,便不再纠缠,悠悠地退回了队伍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