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殿内父子二人原本争辩不休,骤然没了声响,门外的魏青并未放松,反而心中一凛。
他跟随皇上贴身伺候这么多年,心中最是清楚,陛下怒骂也好,摔东西也好,唯有安静不是好事。
不过对于父子二人究竟谈了什么,他运功闭气,可是一分都不肯听到耳中去。
这么些年深得皇上信任的他十分明白,要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存活下来,远离权利的漩涡中心才是最好的选择,好奇心可是万万不能有的。
之所以他能够一直跟在宋帝身边,甚至还能统领金羽卫,皇上所看重的也正是他这份分寸感。
魏青放空心境,不愿多有一丝情绪起伏,踮着脚,轻挪步子向外又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又保存着万分的警惕,只等着皇上一声召唤,他便要应和。
宋帝早就屏退了众人,门外除了候命的大太监魏青,并无人影,只有远处的守卫隐约可见。
所以在殿外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的时候,魏青一眼就瞄到了他。
他起初有些不悦,还当是哪个没规矩的误闯了进来,细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治下最是严格,断不会有如此疏漏。
待那人缓缓地走近了,魏青这才看清他的身份,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他苦笑起来,怎么进去一个还不够,今儿个非得把皇上气个好歹不可。
来得不是旁人,正是三皇子殿下宋珏诚。
魏青会叹息无奈,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因三皇子穿得不是平日的衣裳,而是正经的皇子朝服。
过了年他才将将九岁,还没有到上朝旁听政事的年龄,加上从前一直贪玩任性,也是近来才有所改善。
过往宋国所有的盛事,宋帝隐约也有几分嫌这不懂事的孩子丢人的意思,宋珏诚从没有参与的机会。
因而时至今日,他也没有真正量身定做的朝服。
今儿个这套衣裳,是他从尚衣局连偷带抢地夺来的,原本是预备给二皇子宋瑾瑜的。
三皇子闹着要拿,谁也不敢当真拦着他不放,都想着事后若是庄妃娘娘责难起来,只把麻烦推到他身上去便是。
反正近来三殿下颇得圣心,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朝服比常服更加宽大繁琐,宋珏诚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绸缎中,每走几步就要摔跤。
这时他便必须要停住整理一番,才能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
魏青看着这位被锦缎包裹的涨红着包子脸的小殿下一步步腾挪过来,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他没等宋珏诚到殿前,怕他闹出什么动静惊扰了殿内不知是不是正怒火冲天的皇上,又看他要摔倒的样子,赶紧几步上前将他扶住。
还没等他开口,三皇子便瓮声瓮气地说:“多谢魏公公相助。我想见父皇,还请魏公公通禀一声。”
魏青苦着脸,压低声音道:“殿下,皇上吩咐过了,谁也不见。殿下还是,还是请回吧。”
宋珏诚圆眼一睁,有些恼道:“这是何意?我派人打探过,早前元朗皇兄在此跪求面圣,现下不见人影,定是被父皇召见了。
为何皇兄见得,我就见不得?
魏公公连说都不与父皇说,就赶我回去,难道魏公公是认为我不如皇兄,看不起我吗?”
他这顶帽子一扣,魏青哪里再敢怠慢。
圣心难测,这几个皇子将来说不准哪个会继承大统,谁也得罪不起。
可是皇上早就交待过,不容任何人面见。
现在破格见了林铮,也不知那铁令还做不做数。
见魏青还在犹豫,宋珏诚便提起衣摆越过他,方才的笨拙劲儿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腾地一声像兔子似的就窜了过去。
魏青的武功不弱,真要动手哪可能拦不住一个孩子,但他却不敢碰到宋珏诚一下。
谁不知道这个混世魔王三殿下是个惯会碰瓷儿的主,说不准不小心摸到他的衣摆,就要被他坑得倾家荡产。
魏青赶紧小声叫住宋珏诚:“殿下,殿下留步。”
宋珏诚就等着他叫,机灵如他,当然不肯真的擅闯御书房,让人落实了罪名。
所以魏青这一开口,宋珏诚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青见状哪能不知自己是被三皇子给摆了一道,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朝殿前走去。
殿内落针无声,二人早就听见了门外的骚乱。
魏青的脚步声一靠近,还未等他开口,宋帝便不悦的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魏青拭了拭额角的冷汗,低声恭敬道:“惊扰了陛下,奴婢罪该万死。三皇子殿下身着朝服玉冠,请求面圣。”
之所以强调宋珏诚的着装,是因为宋国早有传统。
皇上为君为父,乃是天子,天命所归,自是主掌生杀大权,天下百姓俱听其一人号令。
然而宋国自开国以来,得以传承几百年基业,自然也曾有过天子不贤的先例。
因而从不知哪代开始,宋国的臣子若有不赞成天子决断时,便可以死谏面君。
除此之外,各位皇子也有机会身着朝服头顶玉冠,意为规劝父亲。
每当此时,无论有什么理由,天子都不可回避,须得同儿子共议。
当然,此行在尊崇子从父令的宋国,足可称得上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从前有过这种做法的皇子,无非都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不得已之下才会如此。
因为这样不仅可能会受到群臣的唾骂,还会受到皇上心存不满的报复,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一国之君,受万人敬仰,自是接受不了这种状似威逼的行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
所以林铮宁可不吃不喝地在御书房外实行苦肉计,没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敢使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三万八千九百六十四的法子。
当然,事有例外。
宋珏诚说到底,就是个孩子,一个调皮捣蛋、非常极其不靠谱的孩子。
所以他这种神经一抽就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行为,并未使天子一怒之下大义灭亲,只是令宋帝惊得失了语。
就连一直跪于殿中谋算出路的林铮,那张在皇上训斥他半日却仍旧平静无波的俊脸上这才首次出现了明显讶异的神色。
殿内鸦雀无声,魏青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
他自是不知道陛下被他的话惊得石化了,可纵然他心中再狂吼着‘救命啊!这是三皇子自个儿作死!跟我没有关系啊!千万不要牵连到我啊!!!’,面上也是不敢表露出一分一毫的。
宋帝还在愤怒的边缘无限地惆怅自己到底生了几个什么样的儿子,魏青却是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他虽然对皇上有无上的耐心,可身旁的三皇子显然开始不耐烦了。
瞧,他双眼放着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不准哪下就要兔子似的又窜进去了
“皇上,皇上”
魏青硬着头皮在门外轻唤,唤回了宋帝的思绪。
他呆呆地看了一眼下首已经恢复了平静,正望着他等他回复的林铮。怒火像冲破闸门的洪流,一瞬间崩断了掌管理智的神经,奔涌而出。
林铮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帝,他的脸在霎时间扭曲起来,愈发不受控制。
紧接着,整个大殿中都响彻了他的怒吼,门外的魏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就连准备面见的宋珏诚,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开始不由有些后悔。
“给朕滚进来!!!”
宋珏诚使使眼色,示意魏青把门推开。
魏青此时却再也顾不得尊卑,紧忙低着头谨小慎微地跪在地上,像个鹌鹑似的装死。
宋珏诚心里怒骂一声没用,动作却不肯再犹豫,起身踢踏着衣摆,走到门前。
吱呀一声,门先开了一条缝,随后钻出了宋珏诚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临近黄昏时分,殿内不算明亮,加上袅袅熏香,他逆着光,一眼就看到了林铮,一时倒是没看见正在榻上瞪着他的宋帝。
见他这副滑头的样子,宋帝愈发恼火起来,怒骂一声:“耍什么宝?要进便进来!”
活脱脱一副咬着牙要待他进了门就将他剥皮抽筋的架势。
宋珏诚隐在宽大袖口中的小手抖得厉害,心中却是半分不肯退让的。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努力回想苏晓月的模样,心道:为了晓月姐姐,这一遭就是龙潭虎穴也闯得!于是便硬着头皮往里冲。
宋珏诚原本想着,自己当如朝中老臣那般,几个箭步冲到父皇面前,一磕到地,涕泗横流,苦口婆心地规劝父皇一声:陛下可是明君啊!万万不能寒了朝中众臣的心!
恩,颇俱风骨,又十分威风。
可他错估了自己的身材,和这宽袍大袖的朝服带来的阻碍。
刚一进门就踩到了衣摆上,为了稳住身形,踉踉跄跄不由自主连滚带爬地就朝着宋帝扑了过去。
宋珏诚心中虽急,可他越想稳便越是稳不住,踩着朝服像个滚起来的肉丸子,一路叮叮当当,不知撞翻了多少物件。书案上的奏章也好,笔墨纸砚也罢,通通被他情急之中划拉着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