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不念
血月凌空，黑云压顶。
仿若与天地连接的虚危山背阴深处，高大巍峨、森严肃穆的黑色城池上布满了严阵以待的阴兵阴将，满身皆为冰冷肃杀之气。
最为九幽地狱深处的血池，乃阳间业果与冥府业力的象征，是阴阳两界恶念恶欲融合汇聚之处，此时正因血月盈盛，血池的上空竖着两扇巨大的鬼门正在缓缓打开。
池中晦暗冰凉的邪气肆意翻腾，一点点被鬼门中敞开的黑暗吸走，引得密麻攒动的黑影传出尖利而凄厉的嘶嚎声。
“不知七爷那边准备如何，鬼门现在已经开了，若是延误封控时机，恐会生变！”
夜昀两道浓眉一拧，忧心忡忡地望向鬼门上层层奔涌的黑云，那里滚滚的雷声化作道道金光把天空撕裂出一道道口子，被赤红映照成乌金的云絮如同倒悬在天上的火山口。
天行鬼道，鬼门自开。
大道正统，去浊存清。
天火就要来了……
“凡间道场那边的通道被北天魔帝切断了，暂时联系不到七爷，要不咱们先布阵吧！”
黑面阔脸的黑无常听着血池里愈发躁动的鬼叫声，有些沉不住气了。
夜昀又看了一眼被血月红气映染的雷电，一拳狠狠地捶在城墙上，转身冲着面目森严的皂脸阴兵们振臂一挥。
“冥府众部听令，布阵！”
“得令！”
一阵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夜昀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血色天穹中翩然落下。
“本座，回来了！”
黑色城楼之上凭风而立着一位玄衣墨发、广袖翩跹的冷面男子，言语冷清、眉眼淡然，他迎着已然半开的鬼门，右手寒霜薄刃幻化而出，在背阴山浓烈的黑气中银光森森、寒气逼人。
“是帝君大人！是帝君大人回来啦！”
夜昀总算暗自松了口气，他双手抱拳、单膝跪下，高声喊道：“恭迎帝君大人归位！”
“太好了……快！快去想办法把七爷叫回来！”
黑无常一下乐到脸上开花，他伸手抓来传令兵连忙吩咐道。
“恭迎帝君大人归位！”
“恭迎帝君大人归位！”
“恭迎帝君大人归位！”
“……”
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淹没了血池下绝望的嘶吼声。
“鬼门已开，夜昀你带众将撤至血池边阵，此处阵眼由本座坐镇！”
随着清冽的嗓音响起，北太帝君淡漠的面上如辉寒眸轻轻一眯，暗金色的瞳线暗涌乍现，只见他将手中碧落长剑往鬼门方向一抛，指尖的银芒在虚空中柔柔划过，淡淡的银光快速汇聚成一个繁杂的银色符箓。
“尔等且退！”
这片黑暗中的明亮冷光，仿佛汲取了隐于血月之下的清冷月华，映得他侧颜如冰雕玉琢。
待城楼之上只剩他一人时，这才左手二三指屈曲，大指掐无名指中节线，做立狱收邪咒。
“神荼郁垒二位鬼帝何在？”
“小神在！”
伴着滚滚天雷，幽幽打开的通天鬼门上渐渐显化出两位身形巨大的鬼帝法相，八条银链从鬼门中如利箭飞出，按八卦排布依次定于血池周围形成一个铺天盖地的银色防护结界。
北太帝君见二位鬼帝左右护法已成，他阖眸半垂、眸光暗金流转，于血池之上卷起飒飒阴风。
玄衣飘然、墨发飞扬间，渐渐一个巨大的半透明身形出现在鬼门前，散发着莹润的银芒，整个冥界亮如白昼。
虽说化出法天象地，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借一下老头儿的光。
毕竟镇守血池，这可是自己归位后的头一件大事，必须做得漂亮！
北太帝君唇角微微一勾，纤长遒劲的手指又是一转——
左手小指横过无名指背勾住大指、中指弯曲掐掌心横纹，二指朝天、无名指伸直。
右手大指压住中指、无名指下扣压住大指，食指小指朝天。
父尊您这次为了我的向死而生，也算是下够了血本！
有了紫微伏魔印的二度加持，整个鬼门都显得紫气盈盈，锁于血池的八条银链子都泛起了明亮的紫芒。
搞定！
“汝等众生，谛听吾言。酆都夜壑，忽以光辉。灵符火炼，幽魂知归……请天火！”
月芒血变，神魔破空。
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江奕宸清冷的声音才诵诰毕灭罪渡厄的咒文，鬼门之上的血月中，便多了一线梭状的暗红幽光，那是负责降罚天火的上古神魔烛龙的眼睛。
不闭不睁，虚虚垂眸看着血池中的罪灵。
“银灵子，去悬渊空间裂缝给南天魔帝传话，混沌幻境已开……可以撤了！”
立于血池附近山头上的北天魔帝，望着血池上腾云驾雾的龙形庞然大物，口吐天火喷涌而出，他眼中的狂喜一览无余。
“那魔尊大人您……”
“本尊暂且不回异界，先去紫微垣讨杯茶喝！”
北天魔帝挥了挥手不想多言，一个转身化出巨大的黑色双翼冲进了那片火光。
一次血月，一场天火。
肃清邪祟，涤荡乾坤，万物归一。
一切，都结束了……
“帝君大人刚才可真是英勇神武、举世无双啊！”
刚送走烛龙上神，北太帝君才下城楼就听到白无常那阴柔的声音忙不迭地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色的“小尾巴”。
“你就不能换点新鲜的词夸本座……既然回来了，为何不上前帮忙？”
北太帝君睨了白无常一眼。
“哎唷唷，属下赶回来时帝君大人您都已经化出法相了，自感盈盈之力、蚍蜉撼树，眼见大局已定，小的就自觉在一旁给您加油助威了！”
白无常嘻嘻捂嘴一笑，用胳膊戳了一下身旁的弥纱。
“是呀是呀，这也是我回冥界后，头次见帝君大人您大显神威，简直太帅了！要是绾绾能亲眼看到，一定会抱着您的大腿求带走！对了，您忙完还回凡间不……”
身穿无常婆神服的弥纱兴奋地举着双拳、一说三蹦，完全没留意到北太帝君在听到“绾绾”两个字时瞬间变了脸色。
“就你话多……”
白无常在圆光术中目睹了全过程，自然被无常婆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他赶紧把无常婆往身后一拉，使了个眼色不让再说。
“那个帝君大人唷，既然血月的事现已了结，那这个千重雪……”
白无常从袖中捧出千重雪，连忙打了个岔。
“这些原本就是你在人间道场积攒的福泽，既然本座归位法力已然恢复，那你就物尽其用吧！”
北太帝君冲着千重雪随手一拂，琉璃之中盈满的福泽便带着一尾流光萦绕在白无常身上，最后沁入眉间被尽数吸收。
“可还有理应上缴冥府的那三成……”
深感修为大增的白无常还未来得及谢恩，就想起这些福泽尚未过府入税。
“此番在凡间，你也出力甚多，税的事免了！”
“谢帝君大人体恤……”
“哇，小安安，你可是遇到好老板了，好好干哦！”
与绾绾的诀别，竟意外破了她曾在千年前对自己下的封印，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都回来了！
眼下血池天罚的事顺利解决，那有关绾绾的事……
北太帝君收了白无常掌中的千重雪，冷声说道：“本座去趟紫微垣，冥府的事由你全权代办……好、好、干，别让本座失望！”
听到北太帝君最后几个咬着牙说出的字，才喜上眉梢的白无常瞬间垮了脸。
不是吧，这才回来就又要走啊！
帝君大人，您还是别给小的免税了，小的只想按时上下班、回家陪老婆……
“您去多久啊？”
“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天！”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哎哟喂，七爷我的命真的真的真的……好苦啊！
》〉》〉》
忘了我吧！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旋。
头痛欲裂的眩晕感，加上眼前爆亮的白光，慕绾绾觉得胸口像压了千斤巨石。
你个浑球，我恨你！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江！奕！宸！
夺口而出的名字在无垠的白色世界中荡起回音无数，从四面八方不断侵袭。
慕绾绾捂着耳朵避无可避，逃向哪里、都逃不出这个名字。
“啊～～～”
临近崩溃的慕绾绾仰天大吼一声，白色的世界应声龟裂无数，脚下开始一点点碎裂、崩塌，她拼命奔跑、不断躲闪，终于力竭倒在了地上。
毁灭吧！
轰隆巨响中眼前的一切都化成白色碎片，慕绾绾在失重的瞬间急速掉落……
“江奕宸！”
慕绾绾蓦然睁眼，又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白色的墙，白色的门、白色的床……
窗外阳光普照、分外刺眼，空气里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自己怎么会在医院？
不应该是在时代金融大厦的顶楼嘛！
“绾绾，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可惜咱爸妈刚回家……”
慕绾绾刚强撑着身子坐起，一个手持医院收费单的高个子男生推门而入。
“哥，你怎么在这？”
慕绾绾见慕安羽激动地跑到床边，深感意外。
“你这是把脑子睡傻了吗？你在长途大巴车上喝的药有致幻剂，咱爸的同事怕你有危险，就直接送医院来了……”
长途大巴车？
慕安羽的一番话，让慕绾绾的记忆搅成了一团乱麻。
“你……是说中秋节？”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拉起警戒线的十字路口、透明隔离袋中染血的手机、一袭白衣躺在血泊中的弥纱……
“哥，那纱纱人呢？”
慕绾绾脸色煞白，紧张地一把抓住了慕安羽的手。
“她？她去楼下取外卖了……你别说，这次多亏她报警及时！不过说来也神奇，警察找到神志不清的你时绑匪死了一地，据说是大巴上电路漏电造成的，可同在一辆车上的你却没事，你知道是咋回事不？”
慕安羽见慕绾绾摇了摇头，便又接着说道：“把你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你只是有点皮外伤，昏睡不醒也是受到极度惊吓后的应激反应！不过你还真是能睡，一睡就睡了七天……”
慕绾绾的视线从喋喋不休的慕安羽嘴上落到自己的右手，那里端端正正地戴着一枚造型古朴的螭龙血玉戒指。
江奕宸救了自己，但纱纱还活着！
“哥，你看我的手好看吗？”
慕绾绾把右手伸到慕安羽面前晃了晃，笑着问了一句。
“慕绾绾，你脑子瓦特了嘛！手背都被针眼扎青了，有什么好看的！”
果然，哥哥看不到戒指！
自己的时空，一定被江奕宸动了手脚。
尊神了不起啊，尊神就可以这么为所欲为吗？
我不服！
“绾绾，哇呀呀～～～你终于醒了，这个礼拜我都快担心死了！”
“纱纱，我想死你了！”
一个手提着外卖餐盒，一个直接跳下病床，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紧紧抱在了一起，她们又哭又笑的，把一旁的慕安羽看得目瞪口呆。
真实的拥抱感、鲜活的一切，这就是你竭尽全力送给我的新开始吗？
除了没有你，一个什么都很好的世界。
可惜，我并没有如你所愿地忘记你！
你气不气呀，江奕宸！
……
青春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告别中长大。
与家人告别、与朋友告别、与爱人告别，甚至——
与自己告别。
不停地相遇、不停地错身而过，哪怕偶尔驻足，却也会消失在走过的岁月中，越长大越孤单，最终，成为一个人的日子。
每一次的告别都是疼痛的，但在不得不面对的过程中渐渐学会了坦然。
坦然面对告别，与这个永远在告别的世界和解。
时光既漫长又短暂，我们都在按时长大。
纱纱还是参加了高考，她考上的那所师范大学离哥哥学校不远，如今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而我被保送到了北舞，现在也毕业了。
大学四年唯一的乐趣，便是每个暑假的独自远行，只是想去看看你口中曾描绘过的白云仙乡、福地洞天。
记得有一次实在没忍住想你，便特意跑去号称鬼城的酆都大山里，狠狠把你骂了个千百遍……
过去这么久了，我却依旧把自己留在了你化作流星的那个夜里。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流星雨！
璨若星河的漫天流星，我却无法定义你的生死。
计都说过你的历劫若是失败，那便是元神俱灭、三界便再无你的存在。
既然这样，那我姑且相信你是历劫成功回到了九重天，继续做那个掌管凡人生死的冥界帝君，我只是在一段时间里见不到你而已。
我想好好活下去！
我想用一生的时间去替你看尽这人间的所有，用心去感知尘世的美好。
当我最终走向生命的尽头时，就会在那盛放着曼珠沙华的奈何桥上看到你在等我……
神有神的劫，人也有人的劫。
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渡劫。
渡得过去，则是湍急奇流的时光长河。
若是渡不过去，便是生生世世的无尽思念。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倒是好，一点响都没让我听着。
行吧，那就索性不念！
大不了见面时，再加倍讨回来好了……
“哥，你一会儿把我放门口就行，你早点去接你的明星小女友吧！我也没想到我们是同一天到家……”
慕绾绾对没换警服就着急开车来接她的慕安羽，抱歉地说道。
“没事，子嫣她赶完通告刚上飞机，还得三个小时呢！”
“好吧……刚才咱们跟纱纱吃饭，竟还能碰到小白，没想到他如今在商圈混得风生水起，小时候愣是没看出来，成天就知道‘警察抓小偷’了……”
纱纱因为有事，在高铁站接到自己匆匆吃了个饭就走了，没想到就那点时间，还能碰到儿时的玩伴。
“绾绾，我怎么感觉他那个秘书对他有意思啊！”
慕安羽把车拐进了目的地的停车场。
“你是说蓉蓉啊……应该是吧！”
“诶，她不是只说了英文名嘛，你怎么知道名字的？”
慕安羽把车靠边一停，转头望向慕绾绾。
“有啊，可能……是你没注意吧！”
慕绾绾只是笑了一下，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江奕宸，你是改变了我的时空，可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相爱的人自然会相爱。
这就是你始终无法改变的命数……
柏翠葱茏，小径幽深。
慕绾绾和慕安羽两人静静站在一块小小的白色墓碑前许久没有说话。
奕宸哥，我又来看你了……
有人曾告诉我，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厮守白头，但有种爱恋会铭记一生！
我不想忘了他，可我找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只能每次回家来这里看看你，才能确定他是真实存在过的。
奕宸哥，好怕多年以后，我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
曾经我以为他是你，现在我却将你当作了他！
“慕绾绾！”
清风微拂带着墓园特有的阴森凉意，顺着慕绾绾的后脖颈钻进了衣领，她一个激灵、头皮发麻，心口也阵阵发紧。
好久不曾听到的声音，清冽而低沉的冷淡腔，是他没错！
慕绾绾屏住呼吸缓缓转过头，生怕是自己过于思念而出现了幻听。
在一片白亮的光晕间，一个撑着黑伞的玄衣男子正朝着自己信步走来。
墨发寒眸、神姿非凡。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绾绾，他是谁？”
慕安羽望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周身充斥着阴寒之气的陌生俊逸男子，心中生出一种莫大的危机感。
“他是……”
慕绾绾心似狂潮、眼中泛起一层水气。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愣愣地呆立在了当场。
当颤抖的身体被他一把揽入微凉的怀中时，那种久违的熟悉感瞬间席卷了全身。
而他寒眸中清晰可见的，满满全是自己。
他，回来了……
“我，是她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