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魔剑
应乌好整以暇地望着楚兰因,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血色的扳指反射着刺目寒光。
嗒。嗒。嗒。
他不开口,其余六位魔将,甚至王座上的魔君便也不敢先开口。
空荡的王殿里,就只剩下了扳指磕在石面的声音。
气氛逐渐变得沉闷。
粘稠的甜腥味将大殿中央的三人团团包围,李普洱快要窒息了,咬住下唇努力闭着气。
他这个小动作似乎给了应乌极大的愉悦感,不明所以的“哈哈”了两声,从桌上收回手,又按在了腰间配剑的剑柄上。
噌——!
一道幽蓝色的剑光划过所有人的眼眸。
剑出鞘的瞬间,李普洱脖颈子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下意识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但对方并不是要拔剑攻击。
应乌的手掌在剑锋上虚虚一抹,更加明亮的蓝色自剑身迸发而出。
不断晕开的光芒中,隐隐显出一道身影。
那也是一只剑灵。
一只状态非常不对劲的剑灵。
剑灵的身形比楚兰因要精壮,眉心是羽翼状的繁复的魔纹,湖蓝色的薄袍下可以清晰看到肌理分明的胸膛和流畅的轮廓线条。
他手上套着黄铜色的手环,说明是有主的剑灵。
此时那一串铃铛正随着他的颤抖细碎地响着。
尽管这剑灵的身材更加壮实,但他看起来却比楚兰因还要虚弱。
而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剑灵的痛苦来自何处。
在他惨白的灵体表面,那乍一眼与人族无异的皮肤上,正蜿蜒着一道道血红色的灵咒。
灵咒的纹路密密匝匝,如一扎不断收紧的细绳,将剑灵捆粽子那样用力捆住。
此剑名做“杀红尘”。
托生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历代魔族王血最强者的传承剑,与仙道盟盟主所佩百川剑同出一位铸剑师之手。
杀红尘被外力化形出来,用了一段时间才找回神志,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
在他看清了面前的楚兰因后,不经苦笑道:“哎呀哎呀,让你看到了这个样子,真是难看啊。”
“还好。”楚兰因上前一步。
杀红尘则向后退了一大步,摇头道:“你忘记啦?这东西会影响灵体啊。”
他双手不能大动弹,于是努了怒嘴,催道:“站远点站远点,你那一百年苦头还没吃够啊?要是让谢……等等,那谁?”
杀红尘剑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沧山,表情就像是看到有剑灵在胡吃海塞,十分的魔幻。
后来他甚至还大力眨了几眨,以防是自己被捆出了幻觉。
末了,杀红尘悟了。
如果不是剑灵不能哭,他的眼泪应该已经“刷啦”一下就下来了。
他重新看向楚兰因,语重心长道:“兰因啊,妄我早劝过你,为了一个剑主去学人族不好!喜怒忧思悲恐惊,八苦七情缠身,不得解脱。而且你看看,我这算怎么回事儿?这西皮我站对了好像又没全站对,合着我和百川都错了呗。那年晞山桃花微雨,你们特么的都让我错付了!”
杀红尘若无旁人,颤巍巍举起爬满灵咒的手,拭去不存在的泪,悲伤道:“我这几个月被这‘冥灵绕指柔大缚咒’折磨地生不如死,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炼狱中煎熬,是我以前磕的一对对西皮支持我坚持到现在。每次熬不住了,我就回味一下以前的抠出来的糖,可谁知你来了,就当场塌了我的房,毁了我的糖,让我在塌房的废墟上喝凉风……”
剑灵无厘头地嚎,举止之夸张,哀声之凄厉,成功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沧山上前几步,对杀红尘剑灵抱拳道:“是在下的问题。”
杀红尘扼腕道:“可怜的替身!”
不同于其他魔将看杀红尘如看百灵鸟儿的眼神,应乌后仰靠在宽阔椅背上,仿佛浑然未听到那炒豆子一般的碎碎念,甚至连一个眼风都懒得给。
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锁死在另一只剑灵身上。
那眼神里,既有审视,也有几分意趣。
兰因剑灵真的变了很多。
应乌猩红色的眼睛映出了对方如今的模样。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瑟瑟发抖的魔崽子躲在水缸里,在豁然大亮的惊恐中,胆怯而绝望地向上看的那一眼。
那是百年前爀月十五,一轮赤月高悬夜空,天地都是深深浅浅的绯色,在荡漾的水波中,剑灵莞尔一笑,将深红浅红都化开在眼角眉梢间。
每几年的爀月里,就会出现一次气候极端恶劣的情况,极寒极热交替,土地中渗出阴邪之气,泉水变黑,无法饮用。
魔物们的食物和水源短缺,又因天气原因难以远去捕猎,到山穷水尽之时,便会选择烧杀抢掠,猎杀同族。
在没有规则的魔界,弱肉强食才是本色。
而无止境的杀戮滋生了歹恶的乐趣,几位大魔间私下里杀人取乐,以至于发展到开盘下赌注,以魔物灵丹为人头计数,肆意猎杀不参与朝事的隐居种族。
当时的几位大魔中,就包括了兰因剑的第三任剑主,彼时的王血太子屠纹。
一场杀戮的尾声,相貌浓丽张扬的剑灵与躲在缸中的魔崽子面面相觑。
那时的兰因剑灵与屠纹少主只有半张兵主契,但也正是因为只结成了半张契,屠纹少主对剑灵的操控心达到了一种堪称极端的地步。
也正因剑主心念强盛,彼时楚兰因在外貌形态上被这剑主的喜好影响地极深。
大火燎开半壁天穹,云层受阴气的阻遏,旋卷成了旋涡的形状,月亮就是镶嵌其中的最大最亮的宝石,却又仿佛倾尽血光的精粹,将浓艳涂抹上那道逆光的影子。
半张兵主契对剑灵的束缚不强,没有绕指柔的咒术楚兰因就是只不怎么听话的灵,剑主在前院杀人,他就蹲在颓圮的砖墙边刨土。
草木灵华栖息在他袖子里,揣了满满一大兜子,偶尔有逃逸而来的神魂挤在其中,也得以浑水摸鱼地躲起来,就这样被楚兰因一并装走。
但其实只有屠纹杀上头了才不管他,兴趣所致,屠纹也会和猎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时候就一定要叫上剑灵。
绕指柔的咒纹长满灵身,剑灵翻着白眼和他在废墟中找寻苟延残喘的生灵,遍地乱石一重重地染着血色,金色的魔丹叮叮咚咚地滚落,像是风化泪成珠。
楚兰因十分没有诚意地翻找,甚至连听力与一半的视力都已经摒弃,又聋又半瞎的剑灵慢吞吞地揭开一个小水缸的盖子,然后就看到下面潜藏了只魔崽子。
应乌:“……”
楚兰因:“……”
水中的应乌哭了,咕噜咕噜地开始吐泡泡。
楚兰因则眨了眨眼,被那群泡泡逗乐了。
然后他就盖上了水缸的盖子,若无其事地走开。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时,应乌的指腹正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扳指。
对于已成大魔的他而言,幼年时的经历无意是极为屈辱的一段过去,包括这缸中的挣扎求生。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水中望见的那一眼,确实是此生再未见过的美景。
伴随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濒死危机,他像是干涸池塘里的快死的鱼,机缘巧合之下窥到了岸头一枝虚弱又还挺直着的血纹兰花。
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只想用鱼唇去贴那柔软的叶片。
而今天这个愿望就要实现。
魔宫大殿中,楚兰因自然也感觉到了拿到灼烈又玩味的目光。
应乌见他看过来,手中咒术一凝,杀红尘登时发出一声痛吟,单膝跪倒下去,用一句标准的骂祖宗结束了他洋洋洒洒的发言。
楚兰因皱了眉。
杀红尘朝他摇了摇头。
重新静下来的大殿内,连落针也可闻。
死寂之后,是应乌的一声笑。
他道:“好久不见。”
魔息徘徊在楚兰因周身,剑灵不为所动,也没什么表情。
其实楚兰因脑内的逻辑是这样的:先是一堆词续颠倒含糊的人族语,再通过灵语翻译出来意识,明白这是一句表示很多年没有再见过的问候。
那既然是问候,按照谢苍山给的模板,就应该先回应,不会回应就原样返回去,准没错。
楚兰因:“嗯,好久不见。”
然后就是要解读深层次的含义。
多年未见,表示很早以前见过,那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呢。
要命,想不起来了。
“今日之恩他日仇报”的道理剑灵未必懂,但是灵体的记忆力都是很有限的,他们无法使用文字载体,只会选择性地记住认为要记住的东西。
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和人,都实在是太占灵容量了,不定时就会忘记一批。
于是楚兰因在礼貌回应后,问道:“你谁?”
应乌:“……呵。”
沧山此时已经回到了楚兰因身后。
杀红尘紧张地看着他们。
他心中祈祷,希望这形如谢苍山的木头化形能有几分谢剑尊的可靠,听懂了他的话中暗示。
魔将们的脑子大多不好,但应乌算是其中比较还行的一只大魔了。
应乌换了一个姿势坐着,目光轻飘飘在楚兰因身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道:“兰因剑灵,你于本尊有救命之恩,本尊向来算的分明,便留你两个剑侍一命,尤其是那个长得特别碍眼的,便也先暂时放过他。”
楚兰因侧头对李普洱道:“他骂你。”
李普洱汗颜:“长老,他骂的应该不是我。”
楚兰因说:“不可能,木傀是我召来的,不可能长残。”
李普洱捂脸:“是我是我。”
“不过——”
应乌的笑意放大了。
他道:“今晚我府上有个鉴赏天下名兵的晚宴,不知恩人可否大驾光临呢?”
杀红尘听了他这话,身上的束缚也不管了,着实尴尬了一阵。
……收回刚才的说你还行的话。
那个,应将军啊,你光想用兵宴侮辱剑灵,可莫不是忘了,就冲你那强取豪夺建起来的兵阁,现在这样做,就是给天下兵主,白送一支军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