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魅术
魅魔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沉,但并没有太久。
他醒来时,洒过王血的篝火还在燃烧,天也没有亮。
强壮的魔兵们七歪八倒地躺在地上,小道生抱膝缩在木箱边。
——木灵根的修士不见了!
魅魔瞳孔一缩,率先探身去检查血木箱,待确定箱子无恙后,先是重重松了口气,随后站直身体,闭目释放出寻人的魔息。
淡淡的甜蜜的气息向四面八方蔓延。
半晌后,魅魔勾起唇,媚笑道:“找到你了。”
修士并未走的太远。
他就在附近的无名野湖里,正掬了水扑在脸上。
气温极低,湖面上弥着团团白雾,青光忽闪,雾后黑影交错,不知是何物游过。
浓重雾气中,唯有靠近岸边的水域还在映照着幽蓝色的天空,清澈干净。
水面波光粼粼,一圈圈的涟漪从修士指下荡开。
他鸦色的外袍被整齐叠在岸边,方方正正地折成了豆腐块的形状,而他本人则一身月白缎衣,袖子被扎至手臂,半身没入水中。
这木灵根的修士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十分凌厉,侧脸线条锋利似刀斧凿出,是若长剑般教人肃然的面相。
但因神色里总有几分淡泊温和,便冲淡了视觉上的攻击性,只会觉得他生的俊美,是在木灵根日复一日的滋润下,通常表现出的宁静致远的气质。
流霜沉夜,湖光缀衣,修士的身形在脉脉水波中,如一棵青松挺拔。
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来,被他用手背抹去。
躲在树荫后的魅魔眼底泛了红。
他口干舌燥,决定就要在这里捕获这不听话的,擅自离队的修士。
魅魔桃花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魔息裹挟着幻术将湖岸包围。
野湖里卧野鸳鸯,光是想想就血液沸腾。
白雾染上了浅浅的烟霞色。
但随着幻术场的扩张,魅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有些迷惑地看着湖边正捏诀蒸干衣服的沧山。
幻术是造景,魅术乃迷心。
魅魔们第一次捕猎惯有的手段,就是先造出一座森罗幻境,幻境中有无数或妖艳或清丽的美人,皆由魅精幻化。
魅精有男有女,皆以轻纱覆体,巧笑倩兮地在猎物身旁,三三两两地相互嬉闹,动作之奔放狎昵,大概能让十八个李普洱看过后晕厥。
一般人见这活色生香的景象,早已心旌摇曳,就算意志坚定,也难免需要念一段清心诀,哪怕是曾经大隐华寺的佛子,也是盘膝坐下,默诵起了心经。
可沧山就比较特立独行了。
他走到一对正交叠而卧着抚摸彼此的少年面前,拍拍上头的那个的肩膀。
魅精面颊蒸红,唇色丰润,一副烟视媚行之态,被他这么一拍,不知为何吓得一抖,有些僵直地转过头。
压住莫名的胆寒,魅精俏笑道:“仙君,可要一起么?”
沧山道:“麻烦挪一挪,挡我衣服了。”
视线一扫,正落到他那已经被另一只魅精的胳膊压塌了的长袍上。
衣服不能要了,沧山无奈道:“行,你们继续。”
魅魔因自身修为不够,并不会在全无把握的情况下,主动以本体接近猎物,这些魅精自魅魔灵源内孕育,亲手豢养。
越是强悍的魅魔,所拥有的魅精数量越多,也更强大勾人,一举一动都是春色。
那少年魅精的唇瓣水润饱满,如刚凝好水晶皮冻,吐息里都缠着媚,柔荑般的手就要挽上来。
沧山道:“胳膊也捐不了需要的人,还是留着吧。”
魅精少年:啊?
沧山不再理睬他,而是打量起这座幻术场,对这强度还挺满意,范围大,灵力强,还热闹。
幻术只是捕猎的一个抛头。
除非直接除掉那只魅妖,就算把魅精都杀了,这幻境也依然存在,魅精也照样能复原,该什么样什么样,术中人也出不去。
沧山挑了片空地站着,和那群或趴或卧的魅精遥遥相望。
两边大眼瞪小眼,魅精们也懵逼了。
他们被木傀正义凛然的目光看着,竟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不知道该接下来干嘛。
片刻后,才有胆子大的魅精托着下巴,柔声问道:“仙君,你若不喜欢我们,你喜欢什么样的?只要有个样儿,我们都有。”
说话时,这魅精腕上的红绳滑下一截,串着的银铛随之一响。
沧山倒也笑了一声,道:“叫你们的灵主出来。”
魅精们竟异口同声道:“好主意!”
阅人无数的魅精自知哪种人能拿下哪种不能,他们作为化灵,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要消耗灵气,对于诸如佛子或沧山这样的铁石头,也不会去白耗力气。
再者,本源灵物天生感知敏锐,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这修士的气息不对头,有些让他们害怕。
方才不过仗着幻境的保护才能有恃无恐,但假如再与修士共处下去,寒意越重,不如早点开溜。
于是魅精们纷纷化成一缕缕桃粉色的轻烟,消失在原地。
清凉的夜风拂过,叶树婆娑。
浓浓雾气后,一道纤长的人影在逐渐成形。
魅魔:……
怎么回事,我是谁,我在哪?
他是万万想不到,他那群精心培育的魅精就这样把他卖了。
这个幻术他用的炉火纯青,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作为第一关的魅精竟主动放过了目标,也相当于放弃了最后与灵主瓜分猎物元阳的机会。
其实魅魔也已经隐约感到不对劲了。
但他迥自沉了沉心,对自己说:方才这修士的心念已动,这才会由幻术进一步推演至迷心魅术,如今我是他心上人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危险。
魅术所幻化的形象只能投映在猎物眼中,魅魔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他伸出手,读着修士心中这张皮囊的主人曾经说出的话,伴随他言语的迷心,猎物会坠入往日的回忆。
“喂喂喂,可以不要躺了吗,出去逛逛啊。”
魅魔复读道:“喂喂喂……”
“让我再听一段,就这一段!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想把这位先生载回家。”
“他说的太好了啦,我保证不被小岩子发现,早上就把他送回来!”
魅魔笑着寻思:难不成修士的心上人是他的小竹马?这词儿有点憨啊。
几段日常后,言辞风格倏然一转。
“我真想杀了他。”
魅魔:耶?
很快,魅魔就笑不出来了。
从前魅术化影,他能轻易读出这个形象的情绪,并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
再在幻术造景的加持下,往往几句就能引动出更多的心弦破绽。
然而这次的化形,竟让他身为魔物也有些后背发凉。
杀字一出,这形象天真的语调如潮水褪去。
他所幻化的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只剩下一幅空洞的躯壳,冷冰冰道:“我想过折磨他的一百种方法。那一百年里,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想要杀他,砍断他的手脚,剁碎他的骨头,喝干他的血,丢到剑炉里烧,然后一寸一寸地敲折,沉在铁水里,融到连魂魄也成一滩。”
一字一句重复着的魅魔背后冷汗直下,心中疯狂在质问。
这木灵根修士记忆里究竟住了怎样一个杀胚?!
“可是你看,我没有杀他。”
“我想到了你的话,就没有动手。”
“只差那么一点点啊,我收住了剑势。”
死寂的情绪重新出现,却如同大火焚烧后,白灰中那么一痕星火余烬。
最后那人轻轻问了一声,带着几分委屈,和一点儿小心翼翼。
“谢苍山,我乖么?”
魅魔猛地睁大眼。
……什、什么?
——谢苍山?!
沧山负手而立,道:“你的魅术练得不错。”
魅魔腿一软,“扑通”就给跪下了。
尽管谢剑尊的已经不再如早几百年在两界广为流传,但他的强大依然深入人心。
他死了就是书里一页薄薄的纸,可他若是活着,简直不堪设想。
魅魔的幻术化形全散,尖细的语调已经破音,他仓皇道:“剑尊,剑尊饶命!我等都是奉命行事,绝无冒犯之心!”
这只魅魔不愧是洞察人心的好手,最初的惊恐后,竟也能思索起保命之法。
他急切道:“剑尊明察,请兰因剑是那七个魔将的主意!尤其是那个姓应的!“
“他们执意要打,将阴坑作为处死不服的魔族的刑场。吾主年幼,王血式微,如今魔界也被他们搅的乌烟瘴气,我们魅魔一族不擅争斗,只能唯命是从,剑尊若是饶我一命,我愿为剑尊肝脑涂地!”
沧山道:“肝脑涂地倒也不必。”
话罢他伸出手,点在了魅魔的眉心。
魅魔浑身一震,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魔丹上被写下了一道契。
仙宗术法,向来是用来除魔镇魔,从没有一种能与魔族缔约的道术。
“这是……!”
魅魔的瞳仁几乎缩成一线。
在他眼前,魔气如繁花生长,自眉心而入,如狂风席卷了识海。
李普洱忧心忡忡地坐在血箱边,木道友没有回来,那魅魔也不知去向。
而魔兵们醒来后,见少了两个人,反倒是面露戏谑,像是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黎明前魔界就开始下起大雪,天空由蓝转为一种细腻的乳色,絮絮灰云缓慢飘动,整片天穹像是一块巨大的雪花玉,明亮却苍白。
四周不断响起树木被雪压断的咔嚓咔嚓声,又像是有人在雪中垫着脚尖走路,听来尤为奇怪。
忽而一帘白藤萝被人拨了开,沧山披着条黛绿长袍,在李普洱和魔兵的注视下踱步走到木箱子边,宽袖拂去石上白雪,一抖袍子就坐了下来。
李普洱连滚带爬到沧山身边,一双眼瞪的老大。
他也不敢看得太露骨,只见木傀气色如常,行走间也没有阻碍,他一颗心刚落回腔子里,扭头却见那魅魔也回来了,一瘸一拐,整张脸白地像纸。
李普洱:……
魔兵:……
沧山抓了把雪洗了洗手,对李普洱道:“想什么呢?”
另一头,魔兵也凑到魅魔身边,低声问道:“兄弟,你这是被他反吸了?”
魅魔扶额,道:“别问了。”
魔兵不由大惊:“这小白脸看着文文弱弱,竟如此勇猛?!”
魅魔拉了个苦瓜脸:“求求你了这位哥哥,为了我们以后好好活着,别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