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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绝枯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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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在给族人谋求退路的尤罗罗,听见有族人失踪的消息,先拿鼻孔喘阵粗气,随后也并未过于放在心上。

    矮人一族可不像西岭妖类,以血统为纽带维系宗族,也许是久居人下浪迹漂泊的日子久了,不免事事以利为先,虽说时常结伴为盟,到底是不太牢靠,三五成群不辞而别的状况,在尤罗罗看来,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而已。

    不过这个消息,依旧让尤罗罗如坐针毡,一旦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北上,那么若是可以在西岭女神辖境求个正统身份,找几座山头安身立命,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尤罗罗思来想去,还是否定了自己。

    毕竟格虎城那百万生灵,最重老规矩,他们愿意臣服于古老神明,那是刻进骨子里的世俗观念使然。一旦他们得知,连矮人族都可以在西洲拥有领土,那就属于一种坏了老规矩的僭越之举。

    万一到时候风皇要在格虎城旧日勋贵与矮人之间作出抉择……尤罗罗一想到这个关节,不禁冷笑了一声。

    矮人灰踵听在耳中,凑近了问道:“怎么了?”

    尤罗罗回神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都过去了,情不自禁笑了笑。遇龙山啊,终究还是个分歧地,跑了几个懦夫,由此可见,矮人族遭妖类白眼唾弃不是没有理由,我们终究骨子里,胆小,自私,卑鄙。”

    灰踵眼神有些茫然,“首领,这次倒与以往不同,从前弟兄们叛逃,还会夹私带上些灵石。此番,却不见有宝矿丢失,金子也不少。我就猜测,会不会是碰上了什么怪事,那帮家伙被迫暂时回不来?”

    尤罗罗思忖片刻,说道:“听说西岭大军撤退了。他们一走,东丘自然而然就会有妖族找我们麻烦,那些宝矿商人也开始摆臭脸压价了,显而易见,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灰踵低声道:“要不要从地底抽调些战士上来?带上战斧,到爨龙岭关隘口外也展开巡视,像昔日固山十卫那样?让那些趾高气昂的蠢货看见我们的态度,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地盘。”

    尤罗罗走出屋子,带着灰踵站在廊檐下,指了指镇子空荡的街衢以及落了锁的店铺,只说了一句“你觉得这像吗”,随后再也不出声。

    连两日阴雨,留在爨龙岭关隘口维持秩序的矮人战士,又传回了一桩噩耗。

    山溪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尤罗罗仅是瞥了眼那尸身服饰就冷汗如雨下,腰缠蹀躞带,脸上勾着彩妆面具,不是西岭风皇山巡狩师又能是谁?

    得罪了西岭,山河大地内,矮人恐怕将彻底绝迹!

    ※

    十年兴衰不识物,百年兴衰不识人。

    偏偏是那壶中物,无论过去多久,只要倒进杯子里,就无人不识。

    爨龙关唯一的那间老字号酒舖,供奉着一位杜姓祖师爷的画像,据说再往前推,则纯粹是树上果子熟透了自然而然落进水缸里,又无人问津,才发酵成了第一坛酒。

    不过舖子里头台面的酒坛都被撤下,连同那张祖师爷画像也被卷起拿布包了起来,来来往往的矮人们发现,酒舖掌柜更换了面貌,里头也热闹起来。

    齐应物是爨龙关至今没有迁徙离开,且与酒舖葛掌柜相熟的老户,在旧日守关的龙君将军手底下当过书办,这个老头约莫是年纪大,摔过一跤,碎了几颗牙齿,在家里头躺了半个月,被自家婆姨嫌弃不已,等到腿脚能够下地之后,便匆匆赶往格虎城,打算寻个手艺好的宝华匠人补牙,结果却不巧被西岭大军围困在城中,也因此能亲耳听闻风皇长戚的种种事迹。大战落幕后,老头一路辗转北归,迫不及待想赶紧回镇子,向葛掌柜及其余老友诉说这一路见闻,此生能见到风皇降临东丘,纵然满口牙掉光,两条腿都摔断也算值了。

    可这位老书办舟车劳顿,到了镇子外就开始翻江倒海,寻到一片僻静竹林,呕吐干净后,却被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扶住。等到老书办抬起头,瞧见了老妇人面貌,不禁感同身受想起最近一年到头的苦日子,又思量风皇大人能给爨龙关百姓带来好日子,一时悲欣交集,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妇人作为昔日龙君小姐的身份,老书办自然再清楚不过,这片竹林往里走上二里地,便是那块《爨龙颜碑》,他也比谁都清楚妇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早已相熟,老书办不须再禀报身份,再加上他几乎是趴在妇人肩头恸哭,中年妇人桑姑反倒先劝了老头好半天。

    两人互诉了一番过往,老书办就寻思让桑姑回镇子上,自家宅院肯定是无处落脚了,毕竟自家还有个气量不大的婆姨守着门扉,可到老葛酒舖后院歇一歇,倒也无妨,往日桑姑出现在酒舖,老葛还会专门跑出去,给桑姑端来一盘镇子北街老舖子的棠花糕,嚼着甜糯棠糕,再喜怒无常的妖族异兽都会变得踏踏实实安安静静。

    瞧着桑姑,老书办都会想起老龙君。

    每到这时候,他也总会坐在酒馆里,跟老葛碰上一杯。

    然而老书办带着桑姑走入那间酒舖后,不由一愣,道:“闻着,酒味怎么不对了。老葛是不是半夜又迷糊,把酒坛当虎子夜壶了?果然,上了年纪的老头都不中用。”

    可他眼前,并没有出现昔日老友身影,几个异族模样的年轻店伙计正跑前跑后,招呼着矮人和过往妖族商客。

    一个店伙计见老书办要硬闯后院,不由咧嘴一笑,先不问老头来历,反而抱起一坛酒就挡在跟前。

    “老先生,要进去找人吗?”

    老书办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朝里头喊了几声“老葛”,须臾间,后院又闪出六、七名大汉,既不像酒客,也不像伙计。

    “老葛去格虎城瞧病了,你不知道吗?他老毛病犯了,又整天头疼失眠,就出了远门,临行前将舖子租借了出去,这会儿都是我们弟兄在贩酒。”

    两个店伙计围住了老书办,在满堂酒客注视下,搀着他请到一张无人桌案,又端来两只碗,两碟小菜,“新开业,招待不周,见谅,老人家,小菜送的,一番心意。”

    老书办和桑姑坐下面面相觑,他想问些什么,欲言又止。

    桑姑吃了口小菜,微笑道:“兴许你们走岔了路,他去格虎城,你来爨龙关,不巧,没遇上而已。”

    老书办闻了闻那杯酒,道:“我绕路了,心急,所以这一路走的偏,翻了几座山。”

    桑姑幽幽叹了口气,手扶腮帮揉了揉,“我也是。绕路了,心急,这一路也没碰上想见到人。”

    老书办道:“想见谁了?”

    桑姑回道:“两个姑娘,本来答应她们在一个地方相逢,偏巧绕路了,结果半路被拦了下来,是个跟我很熟的人,拦住了我,哎,她还劝我不要再趟浑水,终究会徒劳而返,她怎么会觉得那是浑水呢?我的朋友们,毕生心血都在这件事里头。”

    老书办会心听着。

    紧接着,门外又走进两个女孩,年岁差了许多,一个穿蓝衣,愁眉不止,怨气写满了苍白小脸。

    另一个则是少女模样,竖着单马尾鞭子,不知是跟谁学的拿鼻孔喘粗气。

    最后弯腰走入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男人,身高两丈,护心甲嵌入胸膛血肉,面貌也是颇为丑陋,鼻孔一呼一吸都闪着微芒,他只是瞥了眼几个妖族客商,那帮小妖居然立马让出酒桌,慌里慌张离开酒舖。

    男人让店伙计随便弄些酒菜,拍拍凳子,示意两个女孩坐到身旁。

    老书办齐应物皱了皱眉,扭回头,不再关心他们,冲着桑姑咋舌问道:“既然是约定在一处地方见面,结果你没有赶过去?”

    “是的。”桑姑叹了口气,“她替我去了,却拦着我。我只好趁她不在,溜了出来,想着回到爨龙关,给父亲添添土。”

    “哦,原来如此,终究没有爽约,有人替你去了。”老书办若有所思点点头,“添土好啊,好啊。有一回,你带来个臭小子,就拉住我,喝了顿酒。他最喜欢土,也很擅长添土,专门取来了周围五座大岳山头最干净,灵气最足的土壤,添在了龙君坟上。那小子,好久没来了,我都快忘了叫什么了。”

    桑姑轻轻答道:“巫彭,又叫张彭。”

    一只酒坛忽而倾落,砸碎了角落另外几坛酒,瞬间淌了满地,那些矮人碍于坐凳子上脚不沾地,才躲过了一劫。

    店里伙计赶忙道歉,“哎哟,抱歉了诸位,不慎打翻了酒坛,全都碎了,今日份的酒谁都没得喝了,这下真是损失大了。”

    几个矮人无奈摇头,各自仰脖喝尽杯中残醴,踩着酒液推门而出。

    老书办也想带桑姑离开,一个店伙计赶紧凑上来,“老先生,是不是跟葛掌柜相识?敢问尊姓大名。”

    老书办寒暄两句,店伙计却没话找话自顾自聊了起来,此刻酒舖房门虽然开着,外头却似乎云遮雾绕,不知怎么突然间就起了大雾。

    桑姑瞧了眼老书办,眼神中略微透着担忧,每逢雾天,她就会想起呆在南瞻玉堂城昏月林里的日子,虽然寂寞,却也安稳,可这里是熙熙攘攘的故乡爨龙关,若突然碰上什么意外,压制不住心绪露出龙族真身岂不麻烦?

    “刚坐下,菜也没吃到一口,怎么敢让我走?!”带着两个女孩的魁梧男人锤着桌子,朝店伙计吼了一声,“不就是满地酒水吗,你拖你的,我吃我的。”

    在他身旁赔笑的店伙计,脸色顿时尴尬不已。

    老书办刚要带桑姑起身,徘徊在门口两个伙计转瞬间就将门扉合拢,各自从桌底摸出一把鸦青色长刀。

    蓝衣少女原本手捂脑袋正在伤神,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反倒是那个马尾辫少女眉头紧皱嘟嘴学着男人的语气重复着,“肚子饿了,倒霉,又碰上个黑店,跟着你,真倒霉。”

    老书办颤颤巍巍护住桑姑,扯衣角挡住她的视线,生怕她被激怒疯癫。

    随之酒舖后院又冲出了七名壮汉,手中端着长刀,互相使了个眼色后,有五人先后朝着魁梧男人扑了过去。

    “狗咬狗。”

    马尾少女尖叫一声,急忙拉着蓝衣女孩躲入桌底,男人挥舞大手,掐住一个刀客手腕,朝怀中猛然一扯,迅速凑近鼻孔在他脑袋上狂吸一口,原本气势汹汹的刀客瞬间萎靡,小小酒舖当中随之刮起一阵旋风,满堂刀客都觉得胳膊手腕沉重,原本闪着微光的刀锋也顿时黯然失色。

    男人猛吸过后,紧闭双眼,脸上惬意无比,鼻孔内蓝光扑朔,随之在全身蔓延开来,好似经脉淌过蓝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兜了一圈,又从鼻孔逸出几缕青烟。

    有个店伙计摸着下巴,琢磨道:“吸食灵气?这么霸道的方式?莫非是东丘妖盟的那位首席护卫?”

    另外一人附和道:“首席护卫,搁在咱们八方府库,算是甲级了?”

    “这个嘛,得比划比划才知道。”

    刀影再次扑朔。

    那位东丘妖盟首席护卫牙栾岗呼吸之间,酒舖内,一众刀客引动的灵气瞬间被抽离干净,青烟四起,逐渐与门外大雾融为一处。

    店伙计笑吟吟收起长刀,摸出四张金色短纸,松开手指后,纸片飘然落到四堵墙壁上,“既然灵气无用,那么,试一试真气符纸?”

    牙栾岗站直身子,屋内刀客就店伙计顷刻退散,只剩下老书办护着浑身战栗的桑姑,还有桌底的两个女子。

    牙栾岗一时弄不清对方心思,等了片刻,推动房门,只是挨近时就觉得掌心如遭雷击,整条臂膀酥麻不已,他搬起桌子朝门框狠狠砸去,这狠厉做派顿时吓得桑姑叫出声来,老书办浑身冷汗,他赶紧退闪到一旁,身子刚挨墙壁,雷光顿时四起,只是老头体魄孱弱,骤然间昏迷过去。

    桑姑蹲伏在地,浑身肌肤爆涨成青灰色。

    牙栾岗仿佛刚吃了一口火炭,低声咒骂道:“爨龙关真有条龙,确实倒霉晦气。”

    一座酒舖,四面雷符阵法,困兽之斗。

    恍惚间,牙栾岗明白了酒舖伙计借刀杀人的手段,他推了推地上蓝衣女孩,“想不想你妹妹活?待会儿体内还有多少灵气,都使出来,破开门。”

    下一刻,桑姑全然换了龙族真身,倏忽间将两道利爪对向横扫,被牙栾岗赤手空拳分别握住,挺腰硬生生撑开,桑姑浑身骨骼咯吱作响,紧接着就张开血盆巨口朝,从牙栾岗头顶啃过,一人一龙,体型相差并非过于悬殊,牙栾岗错腰踏步,地砖怦然碎裂,被他拖拽的桑姑扭动尾部撞在墙壁,每划出一尺,酒舖内便雷光震颤不休,桑姑惨叫的头颅疯狂扑向牙栾岗,男人只好腾出一只手以极快速度按住头颅,狠狠压向墙壁。

    桑姑淡金色的眼眸中,黑血撕裂喷涌,对于东丘妖族而言,恐怖气象不过如斯。

    躲入后院中看戏津津有味的刀客们忽而议论起来,“这要是把那妇人的拿雷法震死,九重令会不会消失?”

    “ 本来雷法符箓就是给她准备的,不过,原本是希望等她扑腾累了,消停了,咱们再过去生擒。只是突然来了个东丘妖盟第一护卫,就难办了。至于九重令,先看情况,不妙了再动手。”

    “好在,他们并非联手。”

    原本双手笼袖的马尾辫少女乌月,竖耳朵听见了这句,她扯了扯姐姐宿霜衣角,悄声问:“能破开门么?”

    见宿霜黯然摇摇头,乌月只好站在宿霜前头,看着正拼命压制狂暴龙族的男人,放声道:“大个子,丑鬼,你能不能跟这个……这个灰色大蜥蜴商量商量,联手把门撞开,出去后再斗个三天三夜也不迟,我说对伐?”

    牙栾岗脸上青筋暴起,根本没工夫打理少女。

    不过他很想,很想对少女说一句:“小小年纪,你就眼瞎了?”

    乌月继续喊道:“我是看你们一时半会打不完,一边是东丘妖盟第一卫士,一边是大蜥蜴,看架势要斗好一阵子,我和姐姐这不就闲着了。可惜肚子还饿着,这帮黑心王八蛋也不知道给姐姐们摆好酒菜,坐着看打架也好啊。牙栾岗啊,你不就是硬菜吗?你快把脑袋凑过去,撑死那只大蜥蜴啊,你也可以拽下胸甲,拍它脑门咚咚锵。”

    宿霜也冲着牙栾岗冷冷道:“灵力都被你抽干了,别指望我!”

    “上面。”

    不等乌月再次开腔,牙栾岗换了口气,吐出两个字后,桑姑朝前猛扑半尺。

    牙栾岗后腿猛然跺地。

    原本碎成无数青渣的地砖,再次凹陷下沉。

    一人一龙,鏖战不休,宿霜看得有些提心吊胆,她和妹妹乌月虽说被一路挟持,这会儿又担心牙栾岗气力不支,被那条疯龙得逞伤到乌月。

    她急忙站到桌子上,双手合拢对住酒舖石屋顶,可憋了半天劲,也不见有任何灵力感知涌动。

    一声酥脆响,不知从哪里传来。

    紧接着宿霜连人带桌朝下坠去,乌月尖叫一声,如鸟鸣深涧。

    牙栾岗眼中精光大盛,猛然回头看,后脚跟出赫然现出一个不断扩大的窟窿,他随之重心不稳,抓着桑姑巨爪,一齐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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