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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无尽藏之有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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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灵笑道:“我来此人世,本就无所得。若非得布施掉全部,布施掉我所拥有的一切,敢问尊者,何谓一切。”

    名为悉昙的男人应声道:“无所得,这三个字,便是一种得。既然孑然一身而来,还与本座打什么机锋,身上无物,未必身内无物。”

    男人一番话也不是故作高深,反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若非戚灵在南瞻玉堂自幼读过道藏典籍,恐怕这会儿也品啧不出男人的用意,这头一句无所得即是得,便是点破,菩提精舍第二关退无可退,既然你戚灵自称孑然一身,那么如何布施,大可以放开手脚,瞧一瞧姑娘有多大本事。

    戚灵装作疑惑,顺水推舟道:“身内之物,也要布施?”

    悉昙点头道:“一个念头,也可布施。何况人心念头,多于库土塔格劫沙万亿。放下,便不再执着。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业障之海,便可平息!”

    男人看似轻描淡写,却句句循循善诱,不过若换作是个灵犀不通,慧根皆无的门外汉,来到菩提精舍内,即便是想要散尽家财,这位悉昙也不会如此多费唇舌。

    反倒是戚灵突然听见“业障之海”这个词,头一次感到熟悉且陌生。

    而听闻“便可平息”四字,戚灵的心神一时有些激荡,历劫以来,还从未有谁能替自己肩扛这份担子,甚至敢作惊人语,远古四位神祇都无法做到的事,你这菩提精舍便可平息?

    那么,布施掉了,岂不是正是卸掉了?

    戚灵没有任何犹豫,向前几步,轻甩袍袖露出双手,覆于法华囊敞开的口袋上,“请接,小女布施!”

    天地之间,风灵有十二种。

    或游荡于山川,或隐匿于地脉,或遁藏在人身脏腑,或游离在举手投足,一呼一吸之间。

    寥寥长风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拘于太虚,又合于长戚心念。

    戚灵紧闭双目,将天地间一切风灵之力真意悉数凝于掌心,逐渐缓缓推入那只法华囊中。

    眨眼间,兜囊使劲晃了晃。

    悉昙尊者顷刻间收敛笑意,开始使劲抓死法华囊口沿,片刻间男人神色凝重,开始念叨起不知名咒语,原本鼓鼓囊囊的法华囊却更加不停使唤。

    戚灵眨了眨眼,悄声问了一句:“布施,还要继续吗?”

    悉昙尊者气势有些萎靡,死死盯着手中兜囊,不言不语。

    情况突然变化,原本不大的法华囊,忽的透出松石色与蔷薇色两种交织的光芒。

    突然,法华囊被撑得瞬间爆裂。

    戚灵赶忙收手,挥了挥袍袖,打散一团青烟。

    戚灵歉意一笑,“不凑巧,我这纷纷杂念,刚布施了三成,尊者的口袋破了。”

    悉昙尊者喟然一叹,然后瞧着兜囊破口,沉吟不已,“……施主肯布施掉全部的心念,这份心思,本座已经了然!这第二关,施主通过了。”

    这一次,悉昙尊者的语气显得有些惘然,精舍少年们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状况,一个个呆若木鸡。

    打从进了塔院修行,所有人就知道悉昙师父的随身法华囊名为“须弥”,乃是大尊者曾穿过的衣衫所制,就连制囊织女也均是千年来极负盛名的几位,经由她们各自缝补,再请来巫师施咒加持,百衲百炼,传承至今。

    昔日宝华城中的宝器商人们还商榷撰写过一份榜单,取名《天宝册》,对千年以来城内出产的物华天宝排了名次,足可装下十万大山的“须弥”,高居榜单第三位,素来有“无尽藏”的口碑美誉。

    眼下“须弥”虽漏了个戳指小洞,真计较起损失数目来,却惨不忍睹。

    悉昙面色如雪,却将脊梁挺直,潦草的卷起破布兜,吩咐手下弟子留在外头维持秩序,摊开一臂,请戚灵与白酉移步踏入那间低矮塔室。

    不过此刻,悉昙却不敢直视戚灵,担心自己多看两眼,就能折损自身修持多年的平稳心性。

    三人来到一间透着微光的室内,里头燃着四盏青灯。

    悉昙道:“……既然无所求而来,我也不瞒施主。若是想来精舍修行,第三关通过之后,我便会将来者姓名写入法门谱牒。但看施主,定然不是来此修行的。因此,不知过我三关,又有何益?”

    戚灵打量着室内仅存的一张桌案,和桌上的一本册页,回道:“如尊者所说,我来此地,为了平息业障之海。”

    悉昙摇摇头,挥手道:“那还是请回吧。”

    白酉摇头问道:“回何处去?”

    “从哪里来呢?就回何处去。”

    白酉道:“我从南瞻部洲而来。”

    “那请且回南瞻。”

    “我从琉璃世界来。”戚灵一本正经说着,“是不是,回无可回了。”

    “琉璃……”

    悉昙有些愕然,“……确实,退无可退了。”

    他绕着室内桌案双手合十行走两圈,思忖一阵,说道:“琉璃世界啊!琉璃,我夙愿而已。”

    戚灵不解道:“敢问,尊者这话,作何解释?”

    “不知二位,知不知道,宝华城有三位尊者,分别居于雷音境,灵鹫山,菩提精舍。在下就是这第三位,法号悉昙。而我三人皆出自同一位师尊,世人称他,宝华城圣人。”

    宝华城圣人?

    自上古四位灵君消逝以后,数千年岁月中无数英杰辈出,对于宝华城圣人的名头,戚灵并不熟稔,也仅是听大阐长老偶然谈起过一二。

    悉昙见她迟疑,主动开口:“家师他老人家身证琉璃体,不可现于此间,便于虚空境开辟出一方天地,名为三摩地。我在这里摆设三关,即为了择选门徒,又负责接引能够进入三摩地的人选。业障之海,目不可及,却缠绕在十方世界千万生灵身上,而在三摩地中,却能躲避业障纠缠,消弥一切因果。”

    戚灵略微诧异,“请问,如何算是,身证琉璃体?”

    悉昙道:“此身修得琉璃体,乃是我等极度向往的一种境界!身如琉璃,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亦是师尊告诉我的不二法门。不知二位,听得懂吗?”

    避尘星落,砸碎天地之间固有的琉璃世界,天下分为四大部洲,也使得业海开始震动波澜,人心勾连,波澜交织,诸般念想,催动业海。

    若是自身成了琉璃身,置身于这四大部洲,不受业海束缚,岂不是?

    戚灵越想越觉舒朗,若万千众生,都如这人所说,可以身证琉璃体,那岂不是天地间又有了崭新的“琉璃世界”?又何须再去担忧业海蚕食人心呢。

    在她看来,这似乎确实是一条言之有物的坦途。

    “不过。”白酉忽而开口,“既然可以身证琉璃,为何不广开门路,使得天下众生悉数解脱?何必设置什么三关。”

    “谈,何其容易。”悉昙请戚灵来到那张桌案前,指了指那本册页,“家师留下这本贝叶经,就是让我等明白,此事之难,极难呐。”

    白酉瞥了眼册页,道:“你的第三关,与这小册子有关?”

    悉昙点头称是:“此乃家师亲笔所书《伏心真经》一卷,第三关,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不过需要读完此经而已!看罢之后,慧根通达者,可直接进入三摩地!与家师法门无缘的,则无事发生,一切如常而已。总而言之,看完此经,就算过了关,便可留在我这精舍中勤加修持戒律之法,至于能否远离那业障之海,全在自身了。二位施主,听懂了吗?”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两人都没有对悉昙的问话作出回答,戚灵伸手打算一试,白酉却率先探指,虚按在那本册页上头。

    白酉低声道:“清微道祖,也曾留下过类似绢本,名为《五千言》,文字有静的一面,必定有动的一面。凡人肉眼所见,不过些蝇头小楷,可心眼所见,或许就能连拉带扯,使得自身跌入文字中去。前途不知是吉是凶,更不知有何玄机暗藏,我先来代你翻阅。”

    戚灵认真点了点头。

    悉昙尊者却揉了揉眼眶,看着白酉盘膝缓缓坐下,头顶发髻挽着玉冠,想起一事,“是南瞻部洲清微道门的高士?”

    白酉刚要摊开册页,“可有不妥?”

    悉昙恭敬合十作礼,答道:“敢问施主,如何看待顺逆二字?”

    白酉道:“顺则为人,逆则为道。”

    “是了。那从人身始,证道成为琉璃身,应该算是顺,还是逆呢?”

    白酉毫不犹豫道:“逆。”

    悉昙眯眼微笑,毫不介意啧啧了两声,“恐怕,家师这本经卷,于施主而言毫无裨益。在下也曾饱读四大部洲诸多书卷,知晓道门宗旨,逆尽则顺,顺尽则逆,阴阳互推而已。施主有顺逆之心,但看此书时,无非心想,人身修成琉璃体,又会从琉璃体修成人身,沦为循环轮回之状,如道门中人,修行周天河车之法,周而复始而已。如此,纵然得了琉璃身,不能永固,又有何益呢?”

    白酉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展动册页,映入眼帘一张贝叶经后,才答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学道,学了个,无可师法。”

    无可师法。

    无人可以为我师,无物可以为我法。

    没有一切规则,没有万种教条,所以也不存在诸般法门,就连清微道法也成了不能学、不可学的雕虫之技。

    这算哪门子修行呢?

    悉昙挠头一愣,空门?

    ※

    浑身爆开的无名精怪,与徐健印象当中,北俱芦洲北狩城的斥候截然不同。

    前者战力极弱,更像个给柔利新兵打牙祭练手的移动靶子。

    可它的坐骑,那匹白毛带爪的异洲“良驹”,虽然并未被写入柔利军备馆的《北地妖谱》,却是如假包换的北狩城地界生灵,这点,曾随军北征到斧山峡谷的徐健印象深刻。

    所以徐健一时搞不清,自己这浑身的草绿色汁液,到底算是什么玩意?活物的血?

    作为柔利大将贴身护卫的廉勇,算是有些见识,他让徐健拿雪擦拭掉绿血,“你闻一闻,别尝啊。就是闻闻,一股子上头味。”

    徐健照做,撒下满地绿雪团。

    但之后徐健却为难起来。

    因为廉勇冷不丁又蹦出一句,“凭直觉猜,这家伙是个斥候,敢死队那种。这百十斤肉裂开,撒出来的汤汁,八成是专门标记用的,标记活人。”

    标记?徐健默不作声,将绿雪埋的更深些。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倘若已经被标记,那么寻着这股怪味,漫天雪幕中指不定又会闪出无数东西,会引来一队整编的北狩城精骑?

    廉勇突然觉得发冷,瑟瑟说道:“当然,这是第一种可能。我还怀疑,这是带毒的东西。反正我已经闻过了,也让你闻过了,要死就一起,哥俩好。”

    徐健拍了拍手套,抬眼判断着风向,道:“是北风,咱们往南走,气味会不停往北飘,也许真的会被标记,被它们赶上来,割了头,扒了皮。继续往北走,至少到冰崖,那就不一定了。”

    廉勇不理会这句威胁,视线也移向北边,顾自说道:“走。”

    离开掩埋绿雪的地方,一千余步,没有发生什么状况。

    两千余步,冰原上,陪着二人的依旧只有森森风雪。

    雪雾中间,二人原本预料的正北偏东方向,浮现一根巨大无比的黑皮枯木枝。

    两人改变方向,朝巨树踉跄奔跑一阵,片刻之后,顺利抵达冰崖边缘,环顾四周,不仅没梓潼夫子影子,底下也是连只活物都见不着。

    廉勇瞧着徐健愁眉不展,推了他一把道:“打小就这么丧气吗?”

    徐健凝望冰崖下的巨树根部,确认再三后,站起身打量冰崖对面,雪雾更甚,目之所及,惟余莽莽。

    徐健扭脸对廉勇道:“既然寻不见夫子,咱们任务到此为止,你回去。”

    廉勇愣道:“你呢?”

    徐健道:“你别管。”

    廉勇啧啧道:“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廉勇啧啧道:“你是北地细作?不然,此刻抛下我干什么。”

    徐健这才意识到,廉勇跟着自己一路不停,还藏有这个心思。

    兴许是被人皮祟凶刺了一刀,流出些西牛贺洲龙族琥珀血的缘故,被误会成某种北地妖类?

    冰原绝境,最怕同袍心生隔阂。

    徐健没有解释什么,到附近找了块斜坡,顺着冰崖滑了下去,站到底部巨树前头,拔出“捉天狼”刻了一行字:

    夫子,徐健向北了。

    他招呼廉勇也下来,指着树上五字,道:“这算是老子的遗言。”

    廉勇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存心要去北狩城吗,那边有你媳妇吗,还是生的大胖崽子?你怎么不投胎到北俱芦洲。”

    徐健晃了晃手中捉天狼,“剑你拿去。”

    廉勇却摇头道:“算了,你是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冰原上,离开了同袍,独自碰上祟凶的话,嗝屁的概率高达十成。我跟着你,是怕你人没了,你让我走,是想我们俩都没了。老子脸皮不算厚,对新兵,话也不爱说透,不过,老子看出来了,你应该不是新兵。从前混哪的,天风?”

    徐健点头道:“我往北,心里就想看一看,张将军。”

    铁围军主将张冲霄。

    廉勇神色由错愕,迅速转作恼羞成怒。

    他吼了一嗓子:“你他妈不像啊!铁围军,跟老子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怂的很,没血性,不够残暴!不够贪杯!不够爱玩女人!柔利镇所有美人的嫁妆,不论是娼是良,都得归你,懂吗。”

    徐健不由一愣,哈哈一笑:“你小子,对铁围军误会很深啊。”

    廉勇道:“一个是把脑袋顶在脖子上,一个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能一样?”

    徐健道:“你想做哪个?脖子,还是腰带。”

    雪势渐小,横亘冰崖对岸顶端,幽幽冒出一支冰茬,是被人拿利器磨平了,成了根冰锥枪尖。

    紧接着,冰锥朝前移动了半尺,随后更多冰锥从上方冒了出来。

    廉勇恶狠狠盯着冰崖之巅,朝嘴里塞了把雪,垂声道:“我把脑袋,算是栓你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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