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沙漠行商
格虎城西南三百里，宝华古道入口。
一个东丘人族少年独坐道旁碣石，梅子青色眸子中，映入一副画面。
有头黄牛被套着黄藤，“哼哧”拖着车杵在原地，尾巴不停抖动驱赶蚊虫。飞蚊嘴挂长针，悻悻溜到后头车上，绕着一只浑身白羽的家伙打转，却无从下嘴。
迎着这黄牛车的，是浩浩荡荡的西归的妖族大军。一位西岭妖兵小伍长，见牛车逆着人流，还一动不动，不由得皱眉上前，抬鞭四处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家的牛车！速速牵走，绕道别处！”
无人应答。
妖兵小伍长瞧了眼车上躺着的，是只驯鸽飞奴面貌的女精怪，长相颇极美丽，却禁闭双目，脸上浮着惨淡愁容惹人怜惜。
妖兵伍长问四周群妖道：“谁认得，这是谁？都不认得，就给拖到路边。”
碣石上的人族少年叹了口气，“哎，你们住手！”
妖兵伍长打量了他几眼，沉住气道：“是你家的牛车？”
少年眉毛一扬，“是啊。”
“停在路中间，怎么，有什么想不开的？”
“听说西岭大军要班师，要走，我就赶紧带着鸽奴姐姐到这里来，碰一碰运气，我们要告状！”少年郎浑身不服气的劲头十足，将牛车上的黄藤套在自己脖子上，“这位将军，我们要告状。”
妖兵伍长就是一愣，“我可不是将军，你们要告谁？”
少年郎却不再言语，却偷偷瞄了瞄四周天空。
妖兵伍长无可奈何，将情况逐级朝上禀告，结果汇聚在牛车附近的西岭妖族将官越来越多，少年郎瞥了他们一眼的相貌，就不再搭话，最终是大妖吞骸部下的一名百妖长，似乎读出了少年的心思，脸上堆满笑容问了句，你是不是打算求见风皇大人。
少年朗梅子青色眸子愈发翠丽，他认真点了点头。
然而可少年却得到了令他失望的答案。
西岭妖兵不会轻易泄露风皇大人的行踪，尤其是在格虎城初定的关键时期，戚灵前往宝华城的消息，也仅是有金翅族长老、七部主将和风盟卫们知晓。
百妖长朝少年甜言蜜语连哄带骗，可这铁了心的孩子聆听了他所说的一字一句，却始终不为所动。
百妖长一双锐利的眼睛观察了一阵牛车上的驯鸽飞奴，不禁挠了挠头，走向同僚，商议道：“是格虎城的窑子飞奴？像是受了内伤，半昏半睡叫不醒。”
一名同僚妖官道：“听说，格虎城里头的驯鸽飞奴，一饮一啄都极为讲究，都是从幼年起就挑选出来的温顺种子，专门选些人形身躯却玉嘴朱喙的娃娃，秋天喂篱菊，春天喂花药，培养的一双翅膀冰雪颜色，专门服侍禽族达官贵人，供他们狎玩。”
百妖长咋舌道：“你说的，那是别的！在格虎城里头我遛弯，见过些窑子出身的山鸡精，草雉精，算是最低等的飞奴，她们才能狎玩。不过，那些货色，跟驯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鸽奴只会被养在豪奢庭院里头，身穿格虎城宝蚕织造局特制的纱衣，前头挂上钩帘，透过薄纱窗，去看，也只能看她们扑朔翅膀的舞姿，那才是格外赏心悦目。”
“你见过？”
“废话，你我军令在身，咱可没那福分。”
最后是惊动了策应几路大军的风盟卫与金翅族，来自金刚山的金褛裙与平赢率先赶到附近。
两名金翅族人挥动白羽，分开熙熙攘攘的妖队，从青霄降落。
格虎鸽奴，从羽色纹理及品味气质上而言，都比这位昔日的收矿寨管事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金褛裙面对导致行军队伍杂乱无章的鸽奴，率先翻了个白眼。
在军中口碑素来稳重的平赢听了百妖长禀报的言语，反而摒弃了些成见，瞧着少年露怯的神态，就收敛起白色巨翅，笑问：“格虎城内外事务繁巨，长戚大人她真的无暇分身到这里来，如果我有荣幸，能替长戚大人代劳，帮你解决麻烦，你看可以吗？吾名平赢，是西岭金刚山古老的白羽族族人，跟这位躺着的，不言不语的白羽鸽儿妹子，也算是妖中近亲了。”
少年朝平赢眨了眨眼，“这……我得想一想。”
金褛群道：“大军西归，你们挡在路中央，是不是知道西岭妖族清一色好脾气，逼着我们带你见风皇？哼，果真是且妙且灵的法子。”
少年努嘴道：“我们就是怕……报复。”
金褛群瞪眼道：“谁呀，谁给你们报复。来跟姐姐说说，到底得罪了哪路圣尊，瞧把你吓得，一而再的不肯吐露丁点实情……真叫妖妖烦心。”
少年道：“我……听奴姐说，她是被格虎城行令使，还有两个行院使带去了北边爨龙岭，碰上了西岭来的巡狩师，他们就打了起来……后来，又来了一拨人，加入了打斗，乱糟糟的，反正我也没看清是谁打伤的奴姐，我要告状，就是得向能看出奴姐伤势的人告状。”
平赢与金褛群对视一眼，西牛贺洲一切驾驭灵力者，在妖族当中，都有不成文的品阶划分。那些没有登堂入室，对灵力一知半解，仅是别具天赋之辈，会被喊上一句为“苦行者”。
有明确师承，勤加修习诸般咒法，熟能生巧的才有资格被称为巫师，若巫师被格虎城有司官署招募，会投身在各个官署里头，被奉为“行院使”，偶有些天资卓绝的苗子，被行伍军队征召，则唤作“行令使”。
北边爨龙岭与赤焰山交界，格虎城巫师怎么会和巡狩师打起来？
平赢仔细检查了那只白羽鸽奴的情况，瞧不出外伤切口，也看不出内在端倪，就问少年道：“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金褛裙皱眉道：“半个月了人事不省，你就推车载她一路南下，到格虎城告状？你跟这鸽奴什么关系啦。”
少年点头道：“我家就住爨龙岭上的关隘口里头，爨龙关。我跟这鸽奴姐姐本来不认得，是另一位婶婶，托我们照顾鸽奴姐姐，叫我们这群调皮鬼不要欺负她。鸽奴打从来到那儿后，闲暇时，都会给我们送些稀奇礼物，对我们可好了。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坚持走到这里，替她寻个说法。”
金褛裙眯着眼，语速极快审问：“另一位，婶婶？叫什么!”
少年抿嘴，欲言又止，“她的名字，……嗯，叫翠云婶。”
金褛裙喝道：“撒谎！不老实交代，我扇瞎你的眼睛！”
※
宝华古道，有一段路程的边缘途径八百里沙海，被过往商客取名“库土塔格”沙漠。
沙漠中有座小城，名为“斯哈里”，号称日落之处，俗称“天尽头”，只因为这里终年热气蒸腾，才被些头一次赶来的无知商客们误以为是日落于此。
戚灵与白酉御风而行的时候，听见底下怨声载道，便放缓风速，飘然落于不远处一座沙丘顶端。
“脚底板子跟烙饼似的，要熟了哟。早知道，高低得请个懂得冰咒水法的小巫师陪着咱走。若非宝华城里富贵迷人，我打死也不走这地热难停的鬼地方，哎，来时如此，去时仍旧受罪。”
“我爪儿也好烫好烫，真是痛……快脱皮了。你说的什么冰咒巫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那些风皇山大爷们但凡来这里一位，也不会这般酷热。”
“都去东边打仗了，谁还顾得上这里！不过，我估计格虎城那边若是赢了，必定趁机会往西扩张，宝华城必定不会像这会儿安稳。若是咱西岭赢了，东边乱成一锅粥，咱们过去找些富裕的水族精怪，乘机兜售，也好闷声发些大财。”
几名赶车的妖族商客互相嘀咕埋怨着，脚上仿佛套着枷锁，走路一颠一颠。
白酉靴子尖点在沙丘上，顿时陷进去半寸，轻声提醒：“别落地。”
戚灵悬停住身子，突兀凌空，荡起一阵栗子色风幕，吹散了白酉身边的暑热。
这阵霡霂风的余威，顺着沙丘曲线扑到那群妖族客商周遭，几只精怪也顿然精神一振，顺着风向纷纷扭脸观瞧。
戚灵缓缓踩入沙丘，滚烫流沙瞬间淌入脚踝，她抬脚慢行，白酉便亦步亦趋，二人走近了那群商客，戚灵抬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笑问：“几位，可是宝华城的商客？”
几只精怪都拿白绸蒙了头面遮阻烈阳，周身上下套着直裰，仅能凭声音听出，有个年纪稍长的回应：“啊，是啊，你们是？”
戚灵朝西方一指，“我们……是从东边来的，本打算连夜赶往那边的宝华城，因为是头一遭到此，就没料到，这里会如此酷热，失算了哎。”
那精怪答道：“怎么不到斯哈里城先寻个阴头落脚，歇一歇再赶路？你们人族不比那些驼马精，两只蹄子窜到沙漠里头，那可是相当危险的。可惜我等都是寻常商客，既没有神通灵力在身，也只是兜售些沙漠里头毫无益处的玩意，帮不上你们了。”
戚灵面露好奇道：“妖族大叔，你们是刚从宝华城里出来么？冒昧问一下，车担里卖的什么呢。倘若是我们所求的东西，也好就近互相行个方便。”
那精怪问：“你想买什么？”
戚灵道：“宝华城特产，东丘不曾见识过的。”
另有一只精怪哂笑道：“东丘人族多贫户，我们卖的都是重器，昂贵不说，主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二位别再磨叽了，你我脚底下都滚烫着呢不是？”
不等这家伙嘀咕完，戚灵摸出一枚玉牒。
白酉扬眉瞄了一眼，像极了清微玄都观道玉牒的制式。
戚灵高举在空，摇了摇柔若无骨的手腕，顷刻之间，天风四起，云气四合。
滚滚云团眨眼间染了铅色，沉重堆积在沙丘顶空，将烈日遮蔽的严丝合缝。
地面霎时无上清凉。
几只精怪惊骇的摘掉面巾，瞪眼瞧着恭行天罚般恐怖的遮天乌云，纷纷咽了口凉气，良久才回过神，继而牢牢盯住戚灵的手，那只年长精怪嗓音微颤：“风咒巫师？”
戚灵将手腕垂下，几只精怪目光也跟着下移。
她只好一笑，凑得更近些将玉牒扭转绕指展示一番，白玉质地温润，边缘暗刻一圈云雷纹，以避免玉料滑腻脱手，正面则刻有“流风漱玉”四个小字，背刻海水江崖纹，底下还落款写上了工匠名字：子冈。
戚灵莞尔一笑，道：“是前段时间供养风皇山的时候，多掏了些金银，巡狩师便赠与了这枚风灵玉牌，善能招风聚云，最适宜行走沙漠戈壁之类的干涸之地。”
群妖如遇至宝，一字排开，却不敢贸然挨近，眼巴巴瞧了会儿玉牒，又各自撤身回车担上翻箱倒柜。
白酉猜出这些精怪打算以物易物，不曾想一时半会竟凑出了不少眼花缭乱的物件，不约而同摊在手爪掌心，还生怕戚灵瞧不仔细，特意举在她鼻尖，白酉连忙挡在前头，掌心朝下压了压。
群妖自然是群情鼎沸，七嘴八舌介绍：“我这是宝华城里名师金不二制作的净瓶，能吸纳十顷江河水！乃是需要多位炼矿师协助，将东丘运来的阳起石、墨龙楸、红缟晶、高岭土在锅内煅烧，取锅底结晶捣碎化入大雪山龙池水，再混合三摩殿的香灰捏成的胎骨！金贵着呢，愿意拿来换取你这枚风咒玉牒！”
“别听他的，那玩意只是盛水多些而已，若不通水灵咒术，倾倒出来时反而可能淹了自个儿，关键时刻，不济事！二位，这枚玉牒我是格外喜爱，若不是刚刚进货耗尽了本金，我定会出价到你满意！不过我也愿掏出最合适的宝器来交换！”
虽然云翳遮天，老精怪仍旧燥的满身是汗，掏出一只灰地织蓝花的兜囊，神秘兮兮半捂着，“这只法华囊里头，是金铸的凿子，只因为实在金光四射，我怕冒然掏出晃到二位眼目。宝华城三尊者名叫悉昙，二位知晓吗，即便是远道而来，也应该听过他的名头吧，这可是他曾用过的随身法器，抵得千金的护身利器！你若是有意，我们不妨到一旁，仔细商量一番。”
老妖小心思算盘打的噼啪不停，戚灵的算盘，更是打的震天响！
连白酉都呆呆瞧着她，在众多如假包换的宝物之间来回踱步，挑挑捡捡半天，一会问东，一会问西，将那些精巧玩意的来龙去脉套话问得明明白白。
论起做买卖，玄松魂和雪琴魄可深深知晓这位风皇大人在南瞻玉堂的手段与造诣。
不过最后风皇大人仍旧碍于情面，没有刻意去敲哪位小妖的竹杠，反而仅是挑了两条相比之下不甚贵重的镶珠缎腕带，当作首饰佩戴在腕上，抬指试了试，最终满意微笑。
白酉竖耳朵，听见那年纪不大的精怪如坠云雾道：“真的吗？啊，真的吗，就换这两条腕带？”
没能轮到自己的老妖在一旁急的直跺脚：“分海！悦渊！这种品级一般的避水护腕？还是老旧款式，……人族女人的心思啊，猜不透，猜不透，真是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