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耳环
戚灵置身格虎城花神殿中,格虎城各个族群长老及会首,都献上了鲜花,花朵遮蔽住了墙壁上的阳起石,戚灵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感。
当得知了三千夜明玄甲军悉数阵亡的消息,戚灵努力保持笑容,东丘妖族勋贵们献上盛满食物的金银器皿,戚灵挥挥手,让寒烟及风盟卫巡狩师们代为接受。
她微微闭上双目,听见了风中传来城内集市的喧嚣,有一群幼年小妖吆喝嬉笑,调皮玩耍放声大笑,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清楚昨日发生过什么,只是躲在被窝里,耳听鼓声隆隆。
寒烟端上来一杯莹白色的酒,陪在戚灵身边,静静低语,“格虎城妖族距离南瞻部洲很近,对耻辱的观念与言浮城相似,大人不饮不食的话,他们似乎心有不安。”
戚灵轻轻泯了口酒,接着一饮而尽。
“是从南瞻部洲传来的羊羔酒,用养在钟乳洞中的雪色羔羊肉混着酒曲煮烂,继而酿造的特殊酒汁,在格虎城备受追捧。”寒烟接过了空酒盏,“赫默与婉扬,已经乘浮舟越过东郊丘陵,八百里原野上的村庄无数,那些生灵看着他们,眼神透着不安,不过没有起丝毫争端。这会儿他们应该涉过那条叫作连云江的河流,在斩鲸关西面扎营了。”
戚灵站起身,目视殿外道:“诺大一座格虎城内,生灵百万,我等西来之后,这里既没有血流成河,也没有断垣残壁,凭借这点,足以安抚四周千里之内所有人。不过,也仰赖大阐长老与金翅族人这两日格外辛苦,审查府库钱粮,交接东丘军务,推演城中的大小事务,帮着我稳定人心。寒烟,你随我再去城内走走,看一看。”
剑开明月与夜明木之后,白酉说要到城外,寻一处僻静山峰静坐养神,戚灵让金翅族人暂时负责巡城稳定治安,她带着寒烟随意来到一处巷子,里面有些首饰商铺,几只麋鹿样貌的精怪,推着盛满新鲜草料的独轮车,风中充满了泥巴与青草的芬芳气味。
年纪稍长的麋鹿精瞧见了戚灵,并未认出她的身份,不过戚灵一开口,麋鹿精就听出是那位西岭风皇。
“请问,这巷子叫什么?”
一只小麋鹿刚想回答,老麋鹿精瞪大双目,浑身激动朝他发出嘘声,“别瞎说话,这……这可是那位大人!”
小麋鹿一脸茫然:“哪位哈?”
戚灵冲着她莞尔笑道:“我叫长戚。”
寒烟用东丘口音重复介绍了一遍,小麋鹿灿然笑道:“这里是我家,是宝光巷,专门买卖项链子,和吊坠子的地方?”
戚灵眯眼道:“都有什么吊坠子,我刚好想买一个,带姐姐去挑好不好?”
小麋鹿毅然“嗯”了一声,拉着长辈及戚灵走入一间铺子,里面摆满红铜支架,上头都扎着精细草人,佩戴着各色各样的珠宝首饰。
戚灵第一眼瞧见一对流苏耳环,捻在指尖,老麋鹿惶恐不已,身子抖着急忙劝道:“来自西岭的风灵大人……这些都是最次品的劣质珠宝,材质普通,既没有巫师们加持,也没有蕴藏宝矿里的灵力,绝不能让大人佩戴这种俗物,我这就去拿家中最为珍贵的宝华城璎珞献给大人!”
寒烟急忙拉住了老麋鹿,笑着摇了摇头。戚灵则拉住小麋鹿窃窃私语几句,才对老麋鹿道:“耳环,我买下了。”
稍后戚灵和寒烟辞别巷内群妖,在城内犄角旮旯逛了半天,又重返花神殿。
在那张城主宝座后的屏风底下,有两团灰影或躺或坐,掰着手指头数时辰,听见了动静,赶忙站起身子。
灰影中的雪琴魄依旧是娜迦身形,灰蒙蒙眼神幽幽无光,她怯声道:“主人,你可算回来了。”
玄松魂倾吐苦水道:“大人,外头烈日骄阳的,我俩没处安身,自打脱离了大人的身体,又实在有些不适应。”
不过玄松魂很快便发现戚灵掏出一对流苏耳环,像是西岭战士头盔那种淡金色,样式却极为简单,没有掐丝錾刻任何图案,仅是勾连成为纹章。
戚灵亲手将耳环戴在鬓发间,问雪琴魄喜欢左边还是右边,玄松魂仿佛看懂了什么,便吵嚷起来声称喜欢左边那只。
两位妖王都心知肚明一件事,残存的一魂一魄根本无法驾驭任何肉身,若不幸再是碰被天地间罡风一吹,不免魂飞湮灭。
而脱离了戚灵真身之后,再想顺利回去,除非那位清微山“医灵药圣”水瑶真人二次施法,因此寻找一处安身之地成了当务之急。
戚灵笑而不语,缓缓催动极为柔和风灵之力,耳环闪烁出幽蓝光影,流苏微微荡漾了几下。
玄松魂与雪琴魄被依次引入左右两边耳环。
随后,戚灵就听见左耳畔传来一声言语:“主人,这里头地方好宽阔!再给送进来几件软榻家具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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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三日,古老的格虎城商路恢复如初,买不起鲜花的贫寒之人,会折掉爬满城墙雀梅藤蔓编织花环,他们跪于驿站路口叩谢风皇,将心思寄托在花环上,献给了不断拔营归去的西岭妖兵。
戚灵仍旧留在花神殿里,接见了许多生灵。
有来自城外的巫师散妖,有来自雪山名叫迦陵频伽的灵鸟,有想要加入风盟卫的东丘人族……这些生灵有着不同的诉求,却都有共同的愿景,就是祝愿风皇长戚能够真的使西岭安定下来。
伴晚时分,对风盟卫秉明身份后,前来的是只水族精怪,戚灵正坐在大殿正中,冲着他微笑道:“没有去寻找夜邙山?”
那只居住在滹泘村古井内的虎须鲷跪在地上,热泪盈眶道:“风皇大人!我将带着我的亲人游历西岭,如果可以,更打算在那边定居。五族之血的事,因为我的退出,他们也不得不取消了计划。夜邙山,仅仅是那些挖矿矮人们日夜憧憬的乐土,究竟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又岂能托付身家老小,我现在唯独坚信,在风皇大人庇护的大地上,能活的更好!”
对于这个答案,戚灵早有预料,她关心道:“矮人尤罗罗他们去了哪里?”
虎须鲷道:“我只是知道他们离开了格虎城,也许留在某个山中地穴,他们总是在地下居住,行踪不定,因为格虎城周边山里,有一座座在建的地下行宫。矮人们虽然性情孤僻,但会成天盯住外头的动静,待他们听说了风皇大人的事迹后,一定也会重返格虎。”
戚灵点点头,让寒烟交给虎须鲷一枚刻有雪玉木牌,正面刻“藏风”,背刻“得水”二字,随后道:“西岭,有条通天河,长八百里,阔三百余丈,那里水灵浓厚,水运昌隆,你不妨去看一看。那日你赐我的避水珠,我至今保留着,你且收下这枚我题刻的令牌作护身之用。沿途倘若遇上河水肆虐,或是四周草木干旱,只需默念长戚敕令,引动牌中所藏风灵之力,则能平息波澜,卷水上岸。切记多行善举,日后必得正道。”
虎须鲷对此深感意外,他也是因家底殷实才不吝惜那两颗避水珠而已。
东丘盛产诸般宝矿,其中少数蕴含特殊灵力,被学过几年巫法的巧匠加工成避水珠,可也不过才值几两金子,没想到今日居然换来了写有“长戚敕令”的风皇令牌?!
虎须鲷吓得连句客套话也说不出口,他再三叩首,离开花神殿三百步外,忍不住再次转身,朝着大殿方向深深施了一礼。
殿外,求见风皇的生灵排起长队。
风盟卫巡狩师们继续维持秩序,浮光则抱肩立在一处屋檐顶上,望着底下出神。
好兄弟掠影第二次被派去了南瞻部洲,订购赏功匕首。
轻尘那小子仍旧在风皇山守着镇妖窟。
只剩下寒烟和自己为长戚大人忙前忙后,真有些人手不够。
浮光胡思乱想,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南瞻部洲玉堂城前,额生独目的男子和那蛇尾身躯的女人。
一声禀报,叫醒了他。
一只西岭狮鹫飞落在身侧,将大阐长老亲笔书写的公文交在浮光手中。
他清楚这份公文的意义,跃下身子,回到花神殿里。
西岭与东丘交界处,从北至南依次有遇龙山,小龟墩,红土山,驮篮山,双乳山,北洞山,风篷岭七座大山,千年光阴里,格虎城曾出资修桥铺路,也有七条商道互通,不过在近五百年来,倒逐渐有五条废弃。
格虎城局势稳定下来后,西岭大军归去的事,被大阐长老提上议程,七位将领会各自留下半数部卒驻守,另有半数之众,则被戚灵安排,分别于西归沿途去拓通七条古商道。
其中最南部的一条名叫“宝格古道”。
此路全长一万八千里,东起格虎城,西至西岭西南宝华城。
东丘商路上,最重要的贸易物资,非蕴灵矿石莫属。
那些格虎城商团会载满产自东丘的宝矿,选择春日里出发,往往抵达西垂时恰能一览宝华城秋景。
因而在商队当中有句古话:
一年一度总不负,宝华秋桂落花天。
浮光、寒烟对戚灵介绍过宝华城,那是一座属于人族聚居的千年古城。
西边是大雪山,往南是无尽沙漠,地理位置谈不上得天独厚,然而商贸繁荣可称西岭第一。
宝华城在悠悠光阴长河中,虽受业海波及,却似乎影响颇小,偶有一些作奸犯科之辈,却罕有大凶大恶之徒,古老的城池中,秩序与习俗井然,戚灵对此由衷感到诧异。
自九曜之战以后,南瞻部洲人界秩序迅速崩塌,放眼整座南瞻,也寻不出一处类似宝华城的世外乐土。
戚灵阅读完大阐长老的公文,与一位叫布尔丹的格虎城宝矿灵石商人聊了一阵,商人百感交集,告诉戚灵,他也曾游历南瞻部洲,甚至到达过东海傲来国。
对于西牛贺洲东西分裂的格局,他曾无可奈何,不过如今却心神激荡,觉得风皇能使山河安定,商路贯通,必是千古不遇的盛举。
将东胜神洲海螵蛸带去西陲宝华城贩卖,这在过往,是宝矿灵石商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大量货物的跨洲往来,货殖四海,对于万千生灵而言,利大于弊,这也是戚灵的看法。
在大阐长老与七位将军商议西归事宜的时候,戚灵通过风信传音,就已经告知了众位她想去宝华城看一看的想法,同时叮嘱大阐长老,过上几日后,打算再在风皇山举办一场与西洲大妖们的会晤。
白酉缓缓睁开双眼,从盘坐缓缓起身,白衣荏苒飞扬。
他从一座山巅返回花神殿的时候,戚灵已经在与另一名城内勋贵交谈。
固山十卫宝泉司首席掌饷官,名叫荀直万的东丘男人,看见了沉默而来的白酉,挺直身子,恭敬的低垂下眼帘,继续朝着花神殿主位回禀:“固山十卫所献粮库,共计一百三余座,存粮十九万担,此外,尚有金库二十余座。自古城主更迭,新主必新造饷币。风皇大人,在下专司此道。”
戚灵问了些格虎城与西岭贸易所用货币异同,荀直万一板一眼回道:“前任城主以翻砂法铸造金币,请宝泉司专职巫师注入灵力,刻有格虎赏功四字的,在西岭宝华城,可兑百两银锭,另外三种,分别刻有,上泉五十,中泉三十,少泉折十,依次兑银数目便如所刻数目了。其余,与西岭各地并无差别。”
戚灵点头道:“西牛贺洲财货畅通,无论金银宝矿,行之有效,各无溢价,就好。”
荀直万躬身道:“那么,大人需要铸造些新钱吗?”
戚灵一笑,“我刚回答过你了。”
以格虎城的旧时习俗,铸造新币最大目的,无非为了新任城主彰显荣耀。
而真正无比尊崇的人,不需多此一举,更不愿因此,扰乱动摇了格虎城蒸蒸日上的局势。
所以识趣的荀直万再次深施一礼,告辞后,白酉才近前几步,柔声道:“我听见了。”
戚灵从花神殿座椅上走下,灿然道:“我没想瞒着真人。”
白酉看了眼仍旧立于座椅边,正尴尬揣手望向穹顶的寒烟和手足无措的浮光。
他旋即收回视线,对戚灵道:“我与你同去。”
戚灵面露关怀之色:“真人气机仍有些不同往日,还好么。”
白酉点头道:“以周身真气告祭天地,方才有那几剑。休养生息些时日,也就没事了。”
殿内无风,戚灵鬓边那对耳环微微摇曳,仿佛住着两个磕着瓜子看戏的闲客。
白酉听不见玄松与雪琴的谈天,仅察觉戚灵手捋发丝,弹了一指左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