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玉堂酒徒皆胆寒
不出三日,四位巡狩师将近八千斤玉堂仙春带回了十方院,炉头教徒东拼西凑,也搬来了三百斤。
秦斩槐兄妹来到十方院地窖,感喟良多,这些年此地只囤放过南瓜红薯,如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白地黑花的磁州镇盛酒梅瓶,如千军万马阵列在前,再一想到这些酒瓶是拿金山换来的,更觉震撼无比。
不过四位巡狩师们的神色要平淡许多,寒烟将梅瓶数目大致点数一番,问道:“长戚大人,酒存够了吗?”
戚灵笑道:“比预期要少些,不过,也差不多了。”
秦斩槐赶紧问道:“然后呢?下一步怎么做?”
戚灵单手指天,说道:“涨价。”
“涨价?”
戚灵瞧了眼秦小晴的错愕脸色,点了点头,语气肯定道:“低调放出消息,涨价收购。原本一百二十两一瓶,涨到一百三十两,继续买,这里只有八千余斤,那么咱们先买够一万斤。”
此刻尽管秦斩槐领教见识了巡狩师的神通造诣,却对戚灵的话半信半疑。
不过看在金山的份上,他仍然老老实实跑了出去,将涨价的消息知会给炉头教褚象。
一来二去,秦斩槐惊奇得知,市面上的酒价也应声而涨。
有小道消息,跟人不断打听才确认,玉堂酒局一帮嗜财如命的老主簿,最初以酒为刀,打算劫掠整个玉堂的腰包,此时看到既然有人肯出更高价买酒,哪肯放过每一次涨价的机会,所以玉堂酒局也在主动将酒价抬了十余两。
秦斩槐满头大汗跑回来,将消息带回十方院,戚灵轻吐一口气,柔声道:“砸盘。”
寒烟琢磨了一番,抿嘴一笑,问戚灵道:“长戚大人,你……你什么时候对商贾之道也这般饶有兴趣了?”
戚灵笑道:“这也是玉堂祸患的根源之一。”
然而秦小晴则仍在一旁发愣,“砸……砸盘,是什么意思呀?”
戚灵指了指满地梅瓶,“就是把咱们高价买来的库存酒,按一百两的价格往外卖,记住,低调些,不要惊扰到红月教徒。”
对于这种破天荒的做法,秦小晴兄妹更加摸不着头脑。
秦斩槐与巡狩师走后,秦小晴躲在角落里,掰起手指头,算了半天,一百三十两买,然后一百两卖,每瓶亏损三十两,钱如流水,哗啦啦随风而去,也就是长戚姐姐有座金山能这样挥霍,换作寻常人家,早就亏的一干二净了。
戚灵只是笑了笑。
隔天,在听到玉堂酒局维持原价作壁上观的消息后,戚灵立马吩咐四位巡狩师:“继续砸盘,九十两一瓶。”
不出半日,秦斩槐急火火跑了进来,神色激动道:“缙云私底下都轰动了,从未这么热闹过,炉头教那伙人个个当起了黑市酒贩子,白鹤江上,到处都是悄摸摸贩酒的渔人,有的人买,有的人卖,热闹极了,不过玉堂酒局可算是沉不住气降价了,从一百三跌到了一百两一瓶,不过就这个价格,卖起来也吃力,毕竟咱们还便宜上十两银子。”
戚灵在十方院庭中,晒着和煦日头,说道:“好呀,那咱们涨价。”
秦斩槐打了个激灵,和秦小晴互相瞥了眼,没来由觉得自己真不是行商坐贾的那块料,不过两人虽然不懂酒价,却渐渐懂起了戚灵,十方院中的这位女子神色越是恬淡,那么玉堂酒局里那帮老东西可越要心神不宁,随着玉堂仙春酒价再次上涨,仅维持了半天,戚灵就又吩咐再次砸盘,这回吃亏更多,是以八十两一瓶往外抛售,而且谁买的最多,就优先卖给谁。”
秦小晴讶异道:“姐姐,我这就更费解了,为什么先涨一下,再压价呢?”
戚灵抿起嘴,幽幽一叹道:“从前清微玄都道长们,把这个叫道者反之动,说白了,就是人心容易波动,酒价忽高忽低,人心也更易为之随波逐流。”
戚灵想要开口,说这应该也是业海吞噬人心的规律,不过还是忍住了,业海之力激荡人心,这是每南瞻生灵谁都无可抗拒的绝对力量,因此玉堂酒局的人得知酒价反弹涨了一些,无不心存欢喜,然而当降价的噩耗突然来临,更让他们心存巨大落差,一时无法接受。
而一旦不跟风卖酒,美酒,就成了愁酒。
玉堂酒局,不得不选择再次跟风降价。
“七十了!七十了!”
当秦斩槐再次狂奔进来时,嘴里嘟囔不停,“七十了!酒局开始派人追查倒卖酒水的人了,不过也主动把价格砸到七十。”
戚灵莞尔一笑,“今日姑且砸到六十,明日,卖五十两一瓶。”
这下秦小晴也坐不住了,欢喜的跑到缙云镇街上,见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酒价,不过半天功夫,就有人愁眉苦脸,喊出了三十两一瓶的价格,那人站在大街上的模样,说不出来的失魂落魄。
伴随酒价一路狂跌,玉堂酒局的人再也沉不住气,生怕酒价变贱断了大财路,便仗着财大气粗,开始到处回购玉堂仙春。
玉堂主城内,按五十两一瓶回购,稍远些的村镇则贵上五两。
当秦斩槐将这个情况告诉戚灵时,心头好似江流激荡,声音发颤道:“红月教的人开始到处买酒了,咱们呢?”
戚灵看了眼地窖,这几日间,巡狩师边卖边买,仍旧有六千斤库存,于是快意一笑道:“继续砸盘,既然酒局回购,他们买的越凶,咱们卖的越凶,二十两一瓶。”
当十方院中出库酒价为二十两时,外头囤积居奇炒作酒价的乡绅财主们都欲哭无泪,唯恐高价购入的玉堂仙春跌到血本无归,因而纷纷以十五两的贱价四处售卖。
然而由于酒价狂跌不止,这东南半壁,玉堂酒徒皆胆寒。
相逢只夸酒水好,掏钱何曾见一人!
除了嗜酒如命的酒徒之外,素来喜欢囤积居奇的玉堂百姓也开始观望踟躇,压根无人掏钱买酒,这下反倒令手中有酒的大户豪绅倍加忧心。
他们求到红月教中,得知玉堂酒局也焦头烂额,若是回购两千斤尚且好说,然而根本吞不下那源源不绝的玉堂仙春,若毫不拖泥带水拼血本买空市面存酒,酒局主簿们担心只会在这场风波中越陷越深。
如此一来,屯酒之人倍加绝望。
一觉醒来。
玉堂仙春,竟跌到了三两,这也才是太平年月的酒价。
十方院内,戚灵手持梅瓶,凑近嗅了嗅,不由凭着这熟悉的气味,想起在红月祠底的那一汪酒池,曾彻底淹没了自己,也曾令万千南瞻百姓醉生梦死。
她将秦小晴叫到跟前,低声叹道:“这一回,一两银子,五瓶酒。”
秦小晴叹道:“长戚姐姐,不到半月,咱们的金山已经用去大半,库存酒倒是塞的极满,可我听说,玉堂酒局也没亏损多少,他们是不是并没受到什么损害呀?”
一旁的秦斩槐思索道:“不,酒局上百年酒库都空了,市面上到处都是玉堂仙春,跟白水一样贱,我看玉堂酒局,十年内都翻不了身。别看他们暂时没损失,但苦日子却长了,就连褚象那家伙,昨日都要请我去喝庆功酒!如今玉堂百姓,几乎人人都对这酒有了阴影,甚至有些人,看见酒就心烦,恨不能半夜里去砸了玉堂酒局。”
秦小晴愣道:“那些金子花在哪了?”
秦斩槐琢磨了一番,“总归在玉堂百姓身上。”
当秦斩槐说完这句,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戚灵道:“长戚姑娘,你借玉堂仙春,给红月教狠狠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大快人心!是不是,咱们到此就差不多快结束了吧?”
戚灵凝视着酒窖,又缓缓收回视线,放眼半空,柔声说道:“不,下一步,买米。”
※
玉堂西南边陲,有一座毗邻玄都的小镇,名为龙泉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擅长于冶铁铸剑,镇上出产的铁质刀剑,做工精细,韧性极佳,哪怕是小小护身匕首,也可远销天风、言浮一带。
不过自从玄都地界车马阻滞,商路断绝,产自西部的优质铁矿再也无法进入龙泉镇,使得当地百姓叫苦不迭,加之兵燹战祸,整个玉堂兵器缺口巨大,镇上的兵器尽数成了抢手货,被各色人物一扫而空。
镇上最大的字号,褚家老铺,有着龙泉镇最负盛名的铸剑师傅,然而面对无铁可用的尴尬局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闭门谢客,黯然关张。
只不过更深层的原因,褚家不会向外人透露。
褚家宗祠族谱中,记载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褚星纪。
族中出了位玉堂剑卫统领,这本是光耀门楣脸上增光的事,偏偏时移世易,如今红月教当道,风头正盛气势如虹,褚星纪的身份就变得敏感许多,整个褚家也开始噤若寒蝉。
最初玉堂城破那天,一向忠心耿耿的剑卫统领,遵循白衣岳牧遗言,护着那位岳牧千金从下松门突围了。
俩人同乘一骑,连夜潜逃回了龙泉。
所以次日褚家剑铺便关了门。
龙泉夜色如水,褚家的一个布衣伙计坐在门前石阶上,手里是勾兑了的半瓶玉堂仙春残酒,慢慢晃动,一边喝着,一边纳凉发呆打发时间。
一个斗笠遮脸的干瘦老头,从青石小巷中闪出身,脚底下悄无声息来到伙计跟前,害的伙计吓了一跳,瓶中酒也颤得洒出去不少。
伙计满脸不悦,眯眼打量了几下这位不速之客,“老头儿,你走路带点声行不?”
老头低声道:“这是褚家老铺?”
伙计耷拉着嘴角,回道:“嗯啊,客官来的不巧,闭门谢客打烊了。”
老头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伸出三根手指,“我要订三百把,巴掌大的小片刀。”
伙计一愣,“客官,铁矿短缺,我们东家下令歇业,不接买卖了。”
老头执意踩上台阶,扒着还未栓紧的门板,朝里面喊道:“叫掌柜的出来回话,鄙人要买刀。”
伙计放下酒壶,叹了口气,学着掌柜平日的口气,说了声来者既是客,就将老头带入门厅,态度从头到尾客客气气,只打算等掌柜来了亲自解释一番,老头顺理成章就该晓事告辞,哪知这老者进门之后脸色阴沉,背负双手,面壁而立一声不吭,令伙计越看越惊心。
这间舖子的掌柜是个颇有姿容的妇人,名叫褚星月,听见了动静匆忙赶来。
妇人一瞥老头容貌,惊得花容失色,手扶住墙壁时,由于甩力过猛,腕子上一只玉镯被瞬间磕碎成两半,叮呤作响落在地上。
姓褚的女掌柜,曾不止一次到清微玄都游历,也朝山上宗门捐过不少银钱,因此有幸一睹过清简真人尊容。
只是不曾想,往日花多少银子都请不来的旧教真人,今时今日,居然自行登门来到自家剑舖里!
褚星月咽着口水,找了个由头撵走伙计,凑近了清微道山的二掌教清简,躬身唱了个万福,“老人家十分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清简真人冷笑道:“贫道行住坐卧皆是这般面貌,上清下简而已。”
褚星月眼神一亮,心里头却忧心忡忡,以极低的声音问道:“真……真人为何到此?”
“听闻褚家是龙泉头一号铸剑铺,特意叨扰,要买三百柄小刀。”
褚星月愣道:“什么样的小刀?”
清简回道:“刀刃一寸长,刃厚一发丝,刀柄一寸长,柄厚绿豆籽。”
褚星月既不敢答应,又不敢回绝,一时语塞。
清简转过身来,凝眉盯住妇人,“有什么难处?”
褚星月被看得身子有些发抖,将双手护在抖动不停的胸脯前,“真人……如今铁矿稀缺,小店的熔炉早已熄火多日,不过既然是真人亲自登门,我家砸锅碎铁,也能为真人凑出这三百柄小刀来,不知真人是否急于拿货,限定工期几日?”
“三日。”
褚星月深深吸了口气,对于褚家剑铺而言,三日赶工出三百柄小片刀,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不过一旦被红月教中人得知这笔买卖,那褚家满门可就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了。
妇人拿不定主意,偷偷瞥了眼清简,二人四目相对,妇人便抿起了嘴。
虽说此刻清简也一副破帽遮颜的打扮,即便是昔日的天下至尊,如今也不免虎落平阳,不得不掩面而行,可褚家又岂敢得罪往日主掌生杀大权的掌教真人?
褚星月壮着胆子问:“真人,敢问这小片刀做何用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