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今许汝一剑
月尊，巫即，是个面相腼腆的男人，行事却殊为张扬狂放，甚至会令人误以为，遥远的西牛贺洲根本不讲究谦卑之德，做人也不需有什么收敛，他孑然到此，就是打算以力服人、气盖全场。
在两尊顶擎天杵地的怪物阴影中，月尊掸了掸袍袖，双臂环抱，摆出一幅作壁上观的得意神情，还不忘抬手整理金冠秀发。
与尸林骨王对峙的那尊岩灵侍者，高大法相，同样耸入云空。
底下众人无法目睹到它们的脸庞，但也看得出，两尊怪物都面朝对方，巍巍然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候时机，一边是无数骨骼堆积而成，一边是无数岩石凝结而成，这会儿皆是不言不语，寂寂如死物。
最终，月尊嘴角一笑，岩灵侍者率先动手。
它仅抬起粗硕无比的磐石双臂，便赫赫生风，掀动了众人衣襟。
岩灵侍者的石臂从两侧扣在了尸林骨王肩头，而骨王则反应迟缓一些，仿佛牵丝木偶，舒展抬动十余丈的白骨臂，环抱住了岩灵侍者的胸腔。
二者没有丝毫赘余的动作，仅是互相钳住对方，施展纯力量的对抗。
至简至暴。
而岩灵侍者和尸林骨王牢牢握住对方躯干后，唯一的进击，居然是拿脑袋互相硬砸对方。
没有拳脚，没有兵刃，没有诸般眼花缭乱的法门道术，仅有的是这纯粹且直接的暴击。
哐咚！
哐咚！
犹如春雷震耳。
白骨撞青岩。
无数的碎石和骨头渣自空中散落。
两座嵯峨的巨怪，不断的拿脑门叩击对方，不断开合。
浑然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气象。
只是由于它们过于高大，众人仅能从空中掉落的碎屑判断出，在这骇人听闻的对抗中，魔物尸林骨王似乎更为强悍。
因为碎裂的岩石被源源不绝的剥落。
原本脑袋就小些的岩灵侍者，此时的头颅，已然被尸林骨王的一次次重击砸到缺失。
然而对抗毫不停歇，一直持续将近半个时辰。
岩灵侍者没有眼耳鼻舌，唯有的就是刚毅不屈。
大地土壤中，不断有新的岩石从裂隙钻出，飞腾，融合进躯干。
月尊面不改色，摊开双臂，不知是持咒，还是自言自语，“大地之灵，不生不死。”
岩灵侍者一边挨受重击，一边用新生岩石修复躯体，倘若它也是一只不受操控的魔物，那么石块结合摩擦发出的咯吱声，真会让底下几人听得响颤心魄，牙根发软。
唐歌盼稳住心神，“我们九玄宫巫师当中，有一脉最擅长唤灵之术，天地之间有水、火、风、地四种元灵，分别能孕生出四种灵兽侍者，这是源自九玄山的远古秘法，而这尊岩灵侍者，则是巫即的心头最爱。本来呢，侍者的身形绝不会这么大，幸好，我带着桑姑。”
一向沉默寡言的桑姑，随之对着戚灵与二位女使憨厚微笑。
戚灵听得心头震动，从小听闻的清微道术，以符咒操控天地之间的水、火、风、雷，本可谓是玄妙无比，然而西方巫师竟能将这些死物幻化人形，两者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今也是头一回听说召唤之术，相比清微符咒，这种秘法虽称不得更上层楼，但足令人大开眼界。
唐歌盼又轻声一叹：“两位女使，不是我在背后说闲话，你们月尊行事跟三岁小孩似的，岩灵侍者，归根结底也还是失去心智的形体。岩灵侍者号称无坚不摧，可即便被施加九重令，我眼下瞧着，终归是那座骨头堆更胜一筹，拖延久了，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毕竟你们月尊他有个毛病，总觉着自己放眼四洲，无可匹敌。”
绯红女使眼角余光望着月尊，仅是莞尔一笑，沉默不语。
玄坛女使则单膝跪地，望着月尊身影，激动的摇了摇头。
戚灵轻声问：“唐姑娘。”
“怎么？”
“恕我冒昧问一句，倘若面对此类魔物，力不能胜的时候，改用智取的话，会不会更容易些？”
唐歌盼抿嘴娇笑，“智取？你若是想让月尊这样，那恐怕万难做到，巫即他在我们九玄三极宫中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聪慧无双，却从不肯费心劳神，反倒崇尚诸般蛮力。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也不用绕弯子，起码我极少见他智取过谁，因为对手都过于不堪一击。当然了，眼下咱们看到的这只尸林骨王是个例外，也相当棘手，若换作我的话，一定会同意你的看法。”
战局之中，岩灵侍者仍旧落于下风，不断遭受打击，却因岩石源源不绝的从大地中补给，一时间也立于不败之地。
尸林骨王仿佛全无意识，全力保持攻势，所幸这种暴击反倒因毫不致命而略显笨拙。
月尊朝四周朗声哂笑：“还以为会杀得难舍难分，所谓久战必殆！我看你就这点能耐了，虽然不知道谁在背后驾驭这座烂骨头，但我告诉你，于你而言，我的岩灵就是无解的棋局！”
也许这句嘲讽正中对手下怀，尸林骨王的动作突然僵住，空中气流也即刻凝滞，戚灵能清楚感受到，原来迎面吹来的风，眨眼之间消失。
须臾，风向改从背后吹至，略带寒意。
偌大的尸林骨王，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周围一草一木，它骤然张开了大口，更准确得说是主动爆裂开了头颅，猛吸了口气导致风向骤变。
而它吞气形成的风，有股巨大推背感，使得戚灵、唐歌盼等人身子都不由朝前滑了半步。
白骨尸王的嘴巴不断开裂，下巴骨骼被挤压到了锁骨上，迅速扭曲变形，弹指之际，它撑起了一张弥天巨嘴，朝岩灵侍者猛扑上去。
一口吞噬。
如蛇吞象。
半空中的白骨如瀑布倾泻。
包裹住了目之能及的所有岩石，同时尸林骨王的巨嘴切断了地面岩石补给。
一瞬间，它吞掉了整尊岩灵侍者。
而后尸林骨王的身子摇晃两下，才抬起胸腔。
它彻底做到了遮天蔽日。
千丈之高的白骨魔物，就这么傲岸立于天地之间，根本不是什么障眼法，就如同一团天云低垂于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消化那些岩石，还是在朝着万物示威。
“吃掉了？！”
月尊脸上浮现几分震惊。
这男人晃了晃脑袋，哑然失笑，又经过简短的思考，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而后神情逐渐兴奋起来，他嘴角上扬，呼吸微微急促，那并非是对厮杀的狂热，乃是对绝对力量的赞叹。
戚灵也听见体内玄松与雪琴两位妖王在不断讨论，这尊岩灵侍者经过桑姑九重令加持，几乎接近万年修为，而能一口吞下岩灵侍者的力量，放眼四大部洲都极其罕见，尸林骨王，若它不是自然孕化而生，背后一定还有藏有其他高人，这位月尊，算是棋逢对手了。
月尊不紧不慢，双手合十，目露精光，顿喝：“引潮汐！”
一时间，天地云蒸雾霭。
尸林骨王脚下地面生出匪夷所思的汪洋，仿佛深海之水，既没有溃散溅落在别处，也没有给任何人反应时间，浩瀚无比的洪流，突然沿着骨王双足涌出，骤然拔地而起。
哗。
水声震耳。
戚灵仰脸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玄松魂的声音也响彻心湖：“是西牛贺洲水系法术的巅峰‘引潮汐’！从前我见过，没想到气势如此磅礴，还操控的极其精准，别看主人站得近，就算水柱冲天，一滴水也不会溅到别处。”
水势之大，像是以北斗七星为勺柄，顷刻舀尽楚江之水。
但海风的腥味扑面而来，证明这是唯一能吞没尸林骨王的大海水。
元狩城外，海啸冲天，大势将至。
伴随这股横亘激流，尸林骨王双足离地，周身不自主的卷入更为浩渺的遮天巨津当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座硕大的魔物，要么直接被层层水浪冲垮碎裂，要么被浩浩汤汤的水柱抬上天穹。
月尊眉目低敛，略为得意：“任凭你再大，也大不过汪洋。力量再强，也强不过潮汐。”
然而此时，苍穹上空，忽而垂下一剑。
一把弥天的白色剑影在晴朗夜空中悄然浮现，当戚灵仰脸察觉到时，每根汗毛都竖向天空，这一霎，像极了曾在玉堂主城内的遭遇。
那柄缥缈如烟霭的剑影，笼罩在尸林骨王更上方，沉沉跌落，只因相距较远，无法准确辨认其大小。
但毫无疑问，这柄剑，大如一城。
唐歌盼脸色微白：“是清微剑气。”
剑气跌落，速度由缓到疾，眨眼间就触碰到无法动弹的尸林骨王颅顶，也包括月尊的“引潮汐”。
剑气所至，与水柱相激，不断泛起滔天浪花。
尸林骨王的身躯也受剑气贯穿，渐渐压至撕裂，骨头碎破之声，被哗然的水声掩盖，众人虽然听得模糊，但目之所及，不断有大块的碎骨逐流而下。
月尊“引潮汐”凝结的海水之力，如同一群乌合之众，遇气则散，水柱高度也越来越低。
无数水滴如雨落，不受月尊操控，顷刻便沾湿了众人衣裳。
当剑气垂至城墙高度时，仍毫无消缓之意，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剑气薄影淡淡，却仿佛蕴含无比勇猛刚劲之力，待它接近了地面，“引潮汐”已然被压得水消力散，归于无形。
只留下城内城外星罗棋布的积水滩。
水势彻底消弭。
而尸林骨王巨大的身躯早已溃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骨堆内竟藏有另一具完整的人形骸骨，这骸骨身高不过七尺，尽管被剑气锋芒直指，依然完整无缺。
剑气尤未停歇，继续向下压着不知是何人的骸骨。
地面皴裂，土壤翻涌，剑气插入地面，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巨犁裂地，越来越深。
天穹处，有人问：“是何人施法，牵动了地下古尸。”
月尊勉强翘起嘴角，自顾自点头：“反正不是我。”
那人轻声细语，元狩城外大地之上，犹如听雷：“无论何人。吾之剑意，碎你清梦一弹指。”
月尊“呵”了一声：“好大口气！”
纵然这位红月教至尊心有不服，可他不得不承认，此时地面上已被剑气扎出了一个菱形深坑，与天风古狱中的古尸坑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月尊龇着牙花，手搭凉棚望向尸林骨王来最先出现的地方，“那处骨头窝，原来是被你用剑气开辟出来的。”
唐歌盼恍然想到些什么，“原来如此！我还纳闷，凭借人力怎么可能挖出那么深的坑，耳闻不如目见，此人剑意究竟多深，当真难测！”
“这是何人？”
戚灵低声了一句。
唐歌盼略作思忖，“我猜该是清微山上倚天峰，一位护山道人。”
是他吗？
那个以剑气挥毫出“清静无为”四字砸飞清简，令水瑶真人苦恼不已的世外高人？
绯红女使也插嘴谈了一句：“他是清微山上的异类，从剑气来看，只知道他师承清微一脉，但就连清微弟子，也不清楚他的辈分，也从未听说过，此人曾离开过清微玄都，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星河中，隐隐有一粒黑影，高据云端。
唐歌盼凝望黑影，压了声音讲述，“据说有段传闻，千年前东胜神洲娜迦水族入侵，水患肆虐，而南瞻部洲有一人名叫韦秋白，阴差阳错与娜迦族主相恋，惹怒了清微，便被某位真人一剑斩杀于此。如今看来，莫非那位真人，就是他？那他活的可真够久的！”
唐歌盼啧啧称奇，继续道：“这姓韦的也是个硬骨头，不论水火刀斧乃至真气摧崩，一直骨坚不破，哎，四大部洲，万象森罗，无奇不有。”
戚灵若有所思，问道：“这堆骨头，这怪物叫韦秋白？那他的骨头，为何忽大忽小？”
唐歌盼手捋发丝，以不确定的语气回答：“那并非他本相，显然这是有人盗借韦秋白古尸，施加小术，吸附尽了坑内骸骨变作魔尊。眼下还不确定是谁胆子这么大，不过多亏玄坛女使打探消息，我们才及时汇集在这里。我猜测，天上那人也弄不清状况，这才从清微山赶来。”
剑气，仍在继续向地底冲击，也将韦秋白骸骨推向地脉深处。
空中那人，垂声四野：
“我今许汝一剑，此穴万劫不移。”
“万劫不移”四字落定。
随后地面残存的积水滩震动不止，紧接着沸沸扬扬好似烧开了一般，从中开始窜出许多低矮的家伙。
这群怪物卷唇巨口，装束怪异，有些肤色银白闪亮，有些却好似贩煤归来黑灰斑驳，一眼望去，全是来自东胜神洲的鱼人！
时隔千年，从未有过如此众多的水族精怪登上南瞻部洲。
而且无须江河湖海连结，它们竟从“引潮汐”造成的洼地积水中浮现，即便是地面一片浅浅泥浆，似乎也贯连着另一方世界。
满脸鳃须的水族，从水中跃出源源不绝，霎时间有了上百只，前赴后继扑向了白酉剑气。
月尊歪头冷笑，“慌了！一听见万劫不移，它们就慌了，终于露出根狐狸尾巴了。”
鱼人族一碰上那股擎天剑气，立即骨消肉散，即便如此，浑如潮涌的水族精怪仍奋不顾身朝着地穴深处猛扑，似乎要竭力拉回那具被剑气压入大地的白骨。
戚灵深感不安，询问道：“看上去，那具白骨对它们而言弥足珍贵。”
唐歌盼嗤笑了一声：“不。它们都是些奴兵，奉命行事而已，如今东胜海疆，大部分是娜迦族说了算！这么一来我也能初步确定，将韦秋白骸骨变作尸林骨王这事，娜迦一族脱不了干系。”
戚灵呆呆听着，望着眼前这一幕，略有不忍。
几百只鱼人跌进了剑气坑，化为血泥，再也没有爬上来。
在这元狩城外，地面几无一处完好，坑洼积水之中，却又蹦出不计其数的鱼人。
它们不断涌出，一时间成千上万，简直组成了鱼人大军，最终团团围在剑气坑边。
鱼人们焦急的口吐白沫，似乎开始等待。
空中再次传来一句言语：“尔等水族，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晴空一语。
原本坠入大地的剑气尾端涣然开裂，作朝八方气潮，摧枯拉朽般将千只鱼人倾扫而起，浑如风卷残叶。
数丈高的元狩城墙外头，顿时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鱼身。
不过这一击并未致命，仅是撞晕了少部分水族，剩下的鱼人被这股气流冲击溃散，纷纷甩动身子，乱哄哄各寻水坑打算再跳回去，只因水坑太窄，鱼人众多难以挤入，不少家伙又开始夺路逃窜。
不止鱼人，戚灵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散逸剑气拂中，身子一仰，朝后飞去。
呼。
戚灵就这么被掀飞了出去，腰背一酸。
但又不像磕在了碎石地面，等伸手臂支起身子，才察觉手心触碰到一团冰冷黏糊的东西。
一股凉意。
这么一激灵，戚灵脑袋瞬间清醒，她瞥见鱼人大军在无序撤退，突然身子一歪，也被身子底下的鱼人掀了起来，这些矮子虽然力气不大，但合力时就如同群蚁围攻，硬生生将她抬到泥浆水滩前。
这是？
戚灵还没反应过来，紧随而后的是天旋地转，视线尽头，天上星河晃了两圈便即不见。
“主人是被推下水法传送阵了！”
心湖畔，传来雪琴魄一声呼唤。
戚灵猛吸了口气，满满水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