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话
夜晚，蛩鸣不歇。
戚灵心事多如星斗，涌在心头。
采澐见她迟迟不肯睡去，过来关心问道：“怎么了？在想些什么呢？”
戚灵抿起嘴，倘若真能久居清微玄都的话，这本是自己的夙愿，可现在却恍如一梦，所见所闻格外不真切。
大千世界，和自己曾经的那些幼稚幻想，根本不一样。
不是每个南瞻百姓，都周游过大洲全境，更别提其他三座大洲那些稀奇古怪的域外风物。
下松楼唐歌盼曾说过，西方有族类，因业海而生，名曰龙族。
这个族群平时貌如常人，却在情绪难以自控时，会肌肉撕裂，骨骼异化，直至变成那副恐怖的样子，和桑姑一样，清微弟子小乙就在自己眼前，活生生改变了体貌，所以当戚灵说出昏月林经历时，采澐虽然神色疑虑，却不怎么吃惊。
采澐就给戚灵解释了一遍。
“那些巫师我不了解，但小乙么，这我知道的，他是清简真人在言浮城漏泽园带回来的。”
如今的言浮城西北郊外，仍留有那一处园林，名为漏泽园，因为时常有穷苦人家不能养活孩子，就会怀抱骨肉前来，寄放在园子里，供那些富庶人家认走领养，这是言浮岳牧专门设立的官署，旨在救护贫家婴童，避免他们初到人世，就不幸夭折。
小乙被清简真人从漏泽园带回时，那年才八岁，虽然胆怯结巴，却能够说出自己身世，他甚至记得，他是从西牛贺洲一处叫格虎城的地方与亲人走失，被贩卖到了南瞻，又被言浮剑卫安置在漏泽园。
最初清简真人带他回清微山时，山中众人无不觉得莫名其妙。
多少芝兰玉树的望族子弟，挤破脑袋想拜入清微却被拒之门外，一个异域他邦的流浪小儿，身形矮小，口齿不清，甚至有些呆笨，竟破格成了清微道童？是不是有失公允？
清简真人压根不理睬众人的议论，让小乙从低阶弟子做起，每日勤修。直到有一次众师兄弟合起伙来欺负他，小乙突然化作龙族本貌，所有人才顷刻间恍然，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师弟，一点也不好惹，或者说，压根就不要试图激怒他，异变后的龙族，根本不是几个剑师能制服的。
采澐转头说道：“也不知清简师叔打得什么算盘，格外宠爱小乙这孩子。好在小乙心地纯良，从不会乱发脾气，也从未再跟师兄弟再闹过别扭，这十多年来，大家也对他关爱有加。也许龙族比较特殊吧，我听说过，他们和那些妖兽确实有区别，他们平时与常人无二，几乎不算作是妖兽，龙族和那些巫师也不太亲近，是个特立独行的种族，他们都比较孤僻。”
“那些西方的巫师，又究竟做了什么天大恶事，要遭到圣教讨伐？”
“他们？从未做过恶事。”
戚灵撩起一株下垂的紫藤花枝，放在鼻尖嗅了嗅，接着仰头也看着璀璨星空，“那为何小乙他……直呼我是外道魔教，说我勾结西方巫师，受此连累，恨不能将我一剑诛杀。”
采澐摇头叹道：“清简师叔说过，但凡遇到外道魔教当竭力诛灭，小乙自然言听计从！我这傻师弟，心眼不坏，人也不笨，可就是脑子不会转弯，师叔说什么，他心里就认定是什么，死脑筋。因为这个不知变通，他有些基础的清微招式都学不全，是剑师之中本领最差劲的一个了。”
戚灵喃喃道：“那我就更想不通了。”
采澐解释道：“我们与他们，仅是观念不同。”
戚灵道：“什么观念呢？”
采澐道：“唔……这个嘛我也说不清，若有机遇，你可以问问水瑶真人，她老人家一定能跟你讲明白，那些道理太深奥了，似乎跟业海有关，你听说过业海么？其实这个业海，我自己都弄不清，你可别问我这个！”
戚灵沉默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期待的问：“采澐姐，若问定虚空，你知道这个么？”
采澐点了点头，四外望了望，周围山林静谧无人，本该奉命值守在院中的姜灵运也还没来，就对戚灵小心翼翼道：“有种说法，这是西方巫术，因为这是某位大巫师的成名绝技，另一种说法，这是来自幽冥地域的法术。总之，这个法术很厉害，起码我是这么觉得。”
戚灵指了指眉心红点，悄声道：“厉害归厉害，可我自从拥有了这颗红痣，几乎说是厄运连连，我都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解除定虚空，怎样忘掉这个法术，让它从我身体中，从我心里离开！”
采澐眨眨眼，“你是认真的？”
戚灵神色专注道：“嗯！”
采澐缓缓摇头，发髻上的丝绦随之抖了抖，“这个……呢，我猜吧，你若真心执意想丢掉忘掉，得找西方……”
“巫师？”
采澐压低了声音：“对，除非找到西方一位大巫师。”
戚灵凝神听着，采澐又补充道：“这可是咱俩私底下的谈话，你可别对旁人提及，更别再问这个问题，不然在这清微玄都，大家都会对你产生敌意。”
戚灵点头道：“采澐姐姐却对我一点敌意没有。”
采澐嘴角泛出一抹浅笑，“剑意迢迢，路漫漫，女子修道，孤独且艰难。我还想着，你若能答应水瑶真人，成了我师妹，那该多好……不对，你将是我师叔！天呐，清微山辈分本来就乱，这辈分该怎么排呐！”
戚灵怅然道：“在水瑶真人面前，当时我……我只是有些茫然了。”
在犹豫什么呢？
采澐问这话的同时，戚灵若有所思的闭上眼，就连体内的雪琴魄与玄松魂也猜不透，也许正如采澐所说，剑意迢迢，路漫漫，女子修道，孤独且艰难。
※
善化殿中，有一根三尺高的玉柱，重有百十余斤，被一只铜鎏金的巨龟驮着，这只巨龟脖颈格外细长，向上延伸盘绕玉柱，顶端却是蛇的脑袋。
玉柱的上面，仅放了一只计时用的玉漏，每日辰时都有人负责将玉漏翻转，一刻钟后，清耳和清简真人便会到这里来，依次给剑师们讲经论道。
戚灵答应了水瑶真人，要在清微玄都听经三年，因而次日一大早，也跟随采澐步行赶来。
戚灵环顾瞧了瞧，殿内空无一人，殿中的匾额并未再钻出绳索，“善化”二字写的苍劲有力，也令自己望而生畏，明明并未做什么恶事，上次却被捆翻在地，那段让人无言以对的难过回忆，此时清晰的印在心湖里，一想到要在这块匾下面呆上三年，心里头就有些五味杂陈。
采澐见戚灵抿着嘴，也看出这份心思，却只是指着那根玉柱的沙漏道：“今日轮到姜灵运师弟当值，他怎么还没来翻动玉漏？昨夜，整晚也没见到他。”
戚灵左右看了看，“也许是真人有别的吩咐，灵运道长没来得及说一声。我们是不是来太早了，一个人也没有。”
采澐摇摇头，从未有过这种事。
伴随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殿外走进一个身形矮小的汉子，身穿藏蓝色道服，下眼皮浮肿着，迟疑的望着戚灵二人。
戚灵微微喘出口气，认出这是小乙，不过自从上回小乙从戚灵梦境出来后，双方的隔阂，无形之中就消弭许多。
采澐率先问道：“小乙师弟，你有看到灵运么？”
小乙探脑袋在殿内瞧了几眼，见玉漏依旧是昨日的样子，急忙道：“灵运……他……他……他……”
这一着急，小乙口吃结巴的毛病更严重了，只说到这里，采澐生怕出什么意外，愣在原地屏气凝神，耐心等他把话说完。
“他……还没有……回来？”
采澐这才问：“他去哪了？”
“昨晚……还……和我在一起，后来他说……说奉师命要去你的住……住处……，守……守卫卫戚灵。”
采澐犹豫的摇摇头：“没有，我打坐养神等他，等了一夜也没等到。”
小乙挠挠头，不由将眉头凝成倒八字，心里头替师兄着急，“那这小子去……去……哪了？我去四周……找找！”
直到小乙身影消失，戚灵才背负双手，探身子轻声道：“采澐姐姐……你好像挺关心灵运道长，我看得出，这关心要比别人多一些。”
采澐苦笑道：“算起来，清耳师父座下，只有我俩，算是最亲近的人了。”
话音刚落，戚灵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心湖里那一魂一魄又对话起来。
雪琴魄有些吃不准，“似乎姜灵运那小子，对采澐有点意思。”
玄松魂道：“什么意思？”
雪琴魄道：“纵不是青梅竹马，也当是两心无间。”
玄松魂道：“这个八卦倒是从未在唆啰魂剑中听人谈起过，你关注的点总是这么奇怪。”
雪琴魄：“怎么奇怪了？儿女情长，这是人生而有之的情愫，即便是这种清微修行的弟子，也难免这样。”
戚灵纳闷道：“你们俩怎么突然一唱一和聊起来了。”
玄松魂道：“主人！这雪琴魄，是最爱管闲事的。”
戚灵道：“你们这么一说，倒是给我提醒了，若是姜灵运道长听经迟到了，在这里会受什么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