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上清凉
清微弟子，初学乍练百日筑基者，一律算作是道童。
修习御气之法，有所大成，三年可以进阶称为知客。
再历经执火、坐照等品阶，方能够带剑行走。
剑师若能证见自心一点灵明，则可被选作修士，登上清凉台学习圣教三十六道符咒，也不再经由清耳与清简二位真人传道授业。
清凉台位于寒宵峰上更高处，比善化殿的位置要高出七百七十丈，此地是一处擎天巨峰，终年浸在云中，烟云四蔽，若说寒宵峰是隔世的所在，清凉台便是山中桃源，却诡秘莫测。
偶有好奇的剑师在山腰徘徊，想要登台一窥究竟，可刚攀升数丈，浑身衣裳就被云雾湿透，再登高数十丈，山石云壑之间则飓风四起，地脉涌出的气流之疾，根本无法御剑。
倘若舍弃了飞行之术，徒手朝山上攀援，要么挨不住惨淡愁云，要么握不住湿滑岩壁，纵然历尽艰辛爬了百丈高，也会累得气竭乏力，此时若被清凉台上修士察觉，则会降下雷击之罚。
因此，这清凉台上的世界，绝少有人涉足。
大掌教清耳与二掌教清简，也曾作为修士在这里久居，因为后来接领俗务，也很久没有回来了。
清耳真人口中所提到的那位，唤作水瑶真人，专门负责教习清微修士，传授水、火、雷三类符咒，同时也号称清微玄都医术最为卓绝之人。
这是个曾令四大部洲如雷贯耳的名字，至今仍有清微弟子们传言，只要不是肉身灰飞烟灭，或者是魂魄被拘禁在幽冥深处，水瑶真人都能令之起死回生，只不过，因年代久远，十方生灵几乎将她淡忘。
但在如今的清微山上，水瑶真人依然是众多剑师最为尊崇之人。
其中小乙就对那人格外膜拜。
所以当小乙站立在师父清简真人身后的时候，脸上挂着久违的兴奋，平日里下眼皮的浮肿也有所消退，整个人精神焕发，就像刚踏入清微玄都那样，充满稚气，心神激动。
因为二位掌教商议过后，决定让小乙随同登上清凉台，负责运送昏厥的戚灵，对于小乙而言，这算是因祸得福来的一份意外之喜。
起初小乙还有些难以置信，瞪着眼睛，结结巴巴又询问一遍。
在得到师父斩钉截铁的回答后，他才依照吩咐，鼓动浑身真气，卖力的将戚灵托举到一处擎天巨峰崖底，这里白茫茫的云烟厚重如丝绸，倾天蔽日，视线只及两步之外。
但耳边还是听得间见师伯清耳真人吟唱着：
“幽人乘真，妙契同尘，风天符箓，携御我身！地风升！”
一团清灵透骨的气流拍在脚底，接着拔地而起，瞬间打破云层，震散百丈崖上的飓风，直冲霄汉。
小乙就觉得自己在这股灵气之中，轻飘飘如一缕丝线，眨眼之际，双目陡然一亮。
由于日光突然骤强，小乙不得不缓缓睁开双目，定神看时，四周已然云消雾散。
清凉台上，大日悬空。流云作江海翻腾，奔涌缠绕着一座空旷的巨大石台，石台倚着数座峰峦，上有摩崖石刻，被金光照定，写着四个斗大的字：
无上清凉。
小乙紧随师伯与师父，将戚灵缓缓搁到石台正中，同时弯腰摸了摸脚下地面，岩石被日光熏得的温暖和煦，丝毫没觉得有什么清凉劲，那这里为什么叫清凉台呢？
正纳闷间，小乙见石台尽头走出一名修士。
修士穿一身练白窄袍，朝着清耳与清简行了稽首礼，随后引领着三人进入岩壁后面。
小乙这才发现崖内藏着一处洞穴，洞门光滑整洁，左右各刻了一行对联：
莫道此山高，人心比天高。
洞内没有乱石棱角，仅筑有一座玉砌的大殿。
殿外雕栏前，种着许多淡蓝色小花，花枝曲美，闪着冰灵的荧光，不仅照亮了整座洞窟，花丛中还不断飘荡出雪花，散漫欹斜的徘徊在半空，皎皎澄净。
因此踏入洞内，小乙立即感受到一股寒意，这才明白“清凉”二字所指。
早先曾听师兄们讲，清微山遍布古洞，洞内长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植物，喜阴生，花瓣会有荧光，可以随风落雪，名叫作“照琼台”，眼前围栏里这些，八成是这种花了。
小乙心生好奇，驻足观瞧，前面的清简真人立马催促：“在这里，莫要胡乱看，快跟上。”
小乙结巴应道：“是！是……”
玉殿中，设有一方玉榻，四角垂挂着素纱薄帐，里头影绰绰有个人端坐着，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小乙揉了揉眼睛，脖子无意识的朝前探了探。
榻上这层素纱十分轻薄，即便是遮挡着，也该能看清里面那人的身形，可坐着的那位，迷离宛如一团水波，不停的在眼前摇曳。
就听帐中有个女人柔声道：“目击其物，不如以心击之，以此见象，无有不似。”
这句话令小乙听得似懂非懂。
清简真人尴尬的笑了笑，平日里常夸赞小乙学艺用功，可真要论及悟性，这小徒只能算是垫底。
真人便解释道：“小乙啊，这句话的意思是，你靠眼睛去看，不如用心去看，否则难以看穿帐幕。你小子若是看不清，脖子就别再朝前伸了，成何体统！帐中之人，炼气化形，真气凝练至化境，即可遮蔽音容。我也不卖关子了，若论辈分，那是我的师叔，自然就是你的太师叔。”
水瑶真人？
小乙急忙整理衣襟，双膝跪倒道：“弟……弟……弟子叩拜……拜拜……！”
清简真人摇头叹道：“太师叔！莫要见怪，这孩子虽然言语迟缓，根器却十分优异，这才带他上来先长些见识。”
隔着素纱，水瑶真人站起身子道：“是有什么事？劳两位师侄，带个小徒一同上来？”
大掌教清耳真人突然清了清嗓子，一改往日稳重之态，抢话道：“师叔！你这洞府外头还躺着个死尸，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水瑶真人不动声色问：“清微山上，怎么会有死尸？”
清耳真人道：“还没死透，在底下被真火烧断了灵根，你若是不救，可真就得要殒命于此了。”
水瑶真人道：“区区真火焚根，何必兴师动众？”
清耳真人轻声笑了笑，道：“我等久居山下，快有六十年没登上清凉台了，都想着借机会上来看望师叔。”
“你二人位居真人之列，让你们掌教百十年光景，竟多了一些世俗习气。”
清简真人点头道：“哎，可不是么，沾染俗务，心里头也常多烦忧。就拿这事来说，洞外那女孩，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等水瑶真人将素纱拂开，露出面容，又将小乙吓了一跳。
面前这位真人，身高与自己几乎相仿，显得略微低矮，可她在这清凉台修真历劫，少说也有百岁年纪，怎么长相仍旧是个童蒙丫头，而且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及豆蔻年华的孩童？
小乙朝水瑶真人稚嫩的脸庞使劲瞧了几眼，赶紧低下头。
水瑶真人一身白练道裳，光着纤秀的脚丫，左脚脖子上套着一只玉环，也像极是个小孩。
她身姿轻盈洒脱，走路蹦蹦跳跳，领着众人离开山洞，一瞧见地上躺着的戚灵，便将眉头一皱。
清耳真人对这位师叔的心思颇为了解，世人常说“女子先天不足，难以证道”，在清微玄都，女子修行殊为不易，水瑶真人对此也格外敏感。
清耳真人赶忙道：“这女子名叫戚灵，曾在玉堂城救过采澐，后来不知因何中了失魂落魄的古老咒术，被灵运带至清微，没成想又在山中火炼殿，被赑风催动真火，烧成了这个样子……”
水瑶真人甜蜜一笑：“你怎么知道，是中失魂咒术？”
“是我，是我猜测的。”
水瑶真人抿着嘴点点头，也不啰嗦，晶莹嫩白的双手交叠捏作剑诀，对着戚灵吟唱道：
“一阳初发，天地之心，万物以复，载落星辰。 复！”
小乙听见这句咒语，心头颤然一动，是清微雷法。
这又是雷法当中，最为备受尊崇的一道符咒。复，复原归本，复归天地之心，能消弭其他一切咒术，几乎可以说是清微雷法之本。
万籁俱寂。
须臾，山风依旧，流云如故。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清耳与清简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水瑶真人懒洋洋道：“哎哟哟，本来试着要解除咒印，看来并未生效。”
二掌教清简真人有些纳闷，“怎么回事？”
水瑶真人道：“她并没有中过任何咒术，所以刚才我使用清微复咒，毫无反应。”
清简真人将双手交叠在丹田，长呼出一口气，“这就怪了，之前明明是经脉残缺，脏腑失主的症候。”
水瑶真人道：“她还有什么异状？”
清耳真人道：“中过一次唆啰魂剑，却好端端活着！”
水瑶真人道：“这就对了。”
清耳真人道：“莫非指的是？”
水瑶真人道：“那柄古剑，你们知道的，最爱吸食人身魂魄。这位女子若是原本魂魄缺失，一旦与古剑相遇，反会反噬古剑，吸入剑内储存的魂魄。”
清简真人双目一亮，“还能有这种状况？”
清耳真人则一拍脑门，一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认真道：“哦！是这样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却相反，损不足而补有余！从天道而论，唆啰魂剑原本要去损戚灵魂魄，结果却误打误撞，补上了她缺失的魂魄！”
小乙有些不明白，拽了拽清简真人衣裳，低声问了句：“真人的……话……话是什么意思？”
清简真人恍然道：“这唆啰魂剑和戚灵，就好像两个装水的瓶子，那魂魄就是瓶中的水，原本呢谁的水更满些，谁就要倒出来些给对方。一般正常人的水瓶都是满的，必须倒给唆啰魂剑！偏偏戚灵这瓶水少了一些，结果反倒令唆啰魂剑倒出些水给她！我这么解释，你听明白了么？”
小乙挠头惑道：“为什么，戚……灵……这瓶水少……少些？”
清简真人想了想，犹犹豫豫道：“你是问，为什么戚灵少了些魂魄，这个么……为师也需要问问你的太师叔。”
水瑶真人毫不犹豫道：“想知道原因嘛，也好办。”
清简真人道：“师姐有什么主意？”
水瑶真人忽然伸出小小的掌心，凭空捏住两张碧绿色的符咒，“用忆梦符啊。”
水瑶真人手捏的符纸，小乙也是头一回瞧见，弄不清是什么材质，泛出碧玉色光芒，显得特别神秘。
水瑶真人毫不隐瞒道：“手执一张忆梦符，再贴在她身上一张，就可以进入她最深邃的梦境，重复目睹她过往的遭遇。虽然梦中所见，有虚无，也有真假，但却往往能察觉到那些，她自己都无法追忆起的细枝末节，这样就可以弄清许多不解之惑。但为避免误会，我可先说清楚了，这忆梦符，并不是咱们清微玄都所制。而是来源于某位西方巫师，我呢，之所有拥有这方外之物，乃是上一任掌教大真人赠予的。”
上一任掌教大真人，自然是指上一任清微师祖太素真人。
小乙马上拽紧了清简真人衣摆，附耳私语道：“师父！弟子愿……愿一试！”
清简真人一向宠爱这个徒弟，就故作高声道：“你想试一试这忆梦符？”
小乙跪在地上道：“师……父！弟子……愿替……替水瑶太师叔，入梦。”
水瑶真人突然好奇道：“清简，你的心肝爱徒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想要替我一行呢？”
清简真人叹道：“实不相瞒，这愚鲁孩子，曾在玉堂城外松荫镇，偶遇地上这位女子，他们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为此小乙身负重伤，险些把性命也丢了，后来二人在山中相遇，对那段过往各执其词。我看，小乙他是想亲自看一看，地上这女子，究竟有没有心口如一。”
水瑶真人笑道：“执念。”
小乙跪拜道：“弟子……不愿……愿冤枉任……任何人！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妖人……外……外道！”
水瑶真人听了，靠近小乙，将忆梦符缓缓塞在他手心，嗤笑道：“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心地倒坚实。”
小乙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符咒刚拿在手中，就觉得眼皮有些沉重，身子也不由得朝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