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未来
秦霜星如约来到了d602教室。
这是师兄宋铮跟他约定好的地方。
宋铮今年研二,是本校硕博连读的学生。
非常优秀,优秀到把履历拿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各大单位争抢。
师兄是走科研路线的,他的导师是本专业领域内的权威大佬,也是本校本专业最抢手的导师。
而秦霜星是本专业目前唯一符合保研条件的学生。
这倒不是说秦霜星真的优秀到上天入地万中无一……主要是他们专业人太少了。
植物保护学。
是农业方向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的是如何预防农作物和森林植物的虫害。
这年头,大学生愿意主动报考农业方向的人非常少。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是个要下农田种地的苦差事。
……事实上他们专业也确实经常上山下地,亲手培育农作物,和各种害虫进行亲密接触。
因此,他们这个专业,大部分人都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
是高考分数不够,无奈调剂过来的。
秦霜星却恰恰相反。
他是他们班为数不多的,超过录取线,主动填报志愿进来的人。
当然,秦霜星报考这个专业,并不是为了种田。
他只是对昆虫感兴趣。
可惜遍寻全国,目前为止还没有大学设立“昆虫学”的本科专业。
父母陪着他到处咨询,打听下来,最接近于他的兴趣爱好的,就是“植物保护学”了。
……他爸爸妈妈真的很疼他。
秦霜星一念至此,重新又鼓起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大教室。
六月骄阳似火。哪怕是早上八点,日光已经变得毒辣。
秦霜星骑车从家里过来,五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又爬了六层楼上来,此时已是脸颊热红,满头是汗。
但他却丝毫没有不快,反而却松了口气。
——这座教学楼位置偏僻,又是六楼。再加上现在是早课时间,因此根本不会有人打扰。
就连路过教室门口的人都不会有。
对社恐人士非常友好了。
唯一令人害怕的是……那位坐在窗边,低头捧着个平板的,宋铮师兄。
修长手指快速在平板屏幕上划过,从那熟悉的段落结构可以看出,那是一篇学术论文。
宋铮坐在窗前,白衬衣干净整洁,扣子严谨地系到了最上面一颗。
哪怕是独处之际,他都坐得挺拔端正,如一支秀立于风的翠竹。
颈后微微凸起的脊骨清瘦细腻。
是很受女孩子倾慕的那种类型。
但却,单身至今。
理由很简单,全校皆知。
——宋铮是虫性恋。
咳咳,这当然不是说宋铮师兄性欲倒错,真的对昆虫有什么变态癖好。
而是,无论任何人试图追求他,都会得到他冷淡的一句:没空。
忙着看论文,忙着弄课题,忙着去各地考察,参加学术会议。
宋铮的人生仿佛由科研构成,他的所有热情都倾注于此,私人生活近乎于零。
甚至有传闻说他食堂都不去,每天都窝在实验室里和虫子一起吃土。
……吃土不至于。
这一点秦霜星可以作证。他亲眼看到过师兄坐在电脑前面吃盒饭。
某种程度上来说,宋铮师兄和他很像。都不和人社交。
不过区别在于,秦霜星是社恐,内心其实是渴望社交的。只是不敢。
而是宋铮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没空。
无意义的社交就是在浪费时间。他会把这些社交压缩到最低限度。
至于恋爱,当然是整个从日程表上划掉。
根本不存在的。
宋铮脑子里只有他的课题他的植物和昆虫。
要不然怎么能在本科期间就发表那么多篇sci高分论文。
……所以秦霜星其实还蛮怕他的。
他觉得自己多跟人家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人家科研大佬的宝贵时间。
因此,尽管心里惴惴不安,秦霜星还是鼓起勇气,用最快速度走进教室。
“来了。”
宋铮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嗯……师兄、好。”
秦霜星努力控制着声音里的结巴。
——结结巴巴也是在浪费时间。这对宋铮来说简直是犯罪。
秦霜星拉开凳子,快速地坐下。
宋铮果然开门见山。
“陈曦给我看了你的材料。说你是植保今年唯一符合保研条件的学生。我看了下,你确实全都符合。”
宋铮话不多说,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
上面罗列了本专业保研的要求。
一般来说,保研名额的确定,会在大四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也就是九、十月份。
此时不过六月,是秦霜星的大三下学期。
其实如果有保研意向的话,早在二三月份就应该准备起来了。
但秦霜星一直迟迟没有决定。
反而急坏了他们班的辅导员陈曦。
秦霜星此时接过宋师兄递来的纸,快速扫阅一遍。
保研要求其实每年大差不差。他之前已经了解过了。
主要就是绩点、科研成就、竞赛名次,以及最基础的思想品德方面的要求。
——他们专业虽然冷门,录取分数线不高,但宜江大学可是知名顶级学术高校。
宜大对保研的成绩要求高得离谱。各种条件这么一限制,结果就是只剩下秦霜星这么一个独苗苗了。
辅导员陈曦非常希望独苗苗能保上。也算是为他们班争光。
秦霜星虽然对保研要求已经有过了解,但面前是为人严谨一丝不苟的宋铮师兄,他不敢造次。
还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把纸上的内容重读了一遍。
“陈曦也把你的简历给周老师看过。周老师读了你今年发的两篇论文,觉得你资质不错。你只要按照学校要求准备材料,这事儿基本上就敲定了。”
宋铮语速很快,表述清晰。是典型的科研人员发言风格。
“嗯……嗯。”
秦霜星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
不敢抬头看他。
口罩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呼吸间都热烘烘的。
秦霜星几乎鸭舌帽上面都在冒热气。
细软嗓音也闷在口罩里。含糊不清。
宋铮皱了下眉。
表情变得严肃。
“你的一切客观条件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陈曦告诉我,你有社交恐惧症,对吗?”
来了。
秦霜星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还是来了。
“……嗯、我……”
他心底莫名羞耻,不太敢对宋铮说出那个词。
于是几乎是咬着舌头,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有点、内、内向……”
“那么,你读研是真心为了搞科研,还是只为了逃避社会?”
这个问题很尖锐。几乎是在质疑他读研的动机了。
宋铮本人的目光,却比那个问题更为尖锐。
像细硬的昆虫针,又冷又刺地把秦霜星钉在座位上。
秦霜星只觉坐立难安,很想挪一下屁股。却又不敢。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如果答得不好,会、会影响他的保研吗……
秦霜星不安地舔了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张感像一排蚂蚁,密密麻麻地在他后脑勺上行军。
他开始感觉头脑晕乎乎的了。
宋铮继续道:“植保专业其实就业率很高。哪怕不读研,本科毕业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所以我想跟你确认一下,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做科研。”
秦霜星:“……”
秦霜星隐约理解了宋铮的顾虑。
一旦进入周老师——周佳颐教授门下,那么大概率就是由宋铮师兄直接带他。
如果他只是为了逃避社会而来混个研究生,那对宋铮师兄来说,就是无可饶恕的浪费。
宋铮师兄的时间很宝贵。
那可是连去食堂吃饭都嫌浪费时间的人。
又怎么能容忍一个混日子的水货加入他的课题组。
“对、对不起……”
秦霜星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紧张之余,能说出口的话语只有道歉。
宋铮眯了眯眼,盯着他。
昆虫针一般冰冷尖锐的目光,死死把秦霜星钉在座位上。
秦霜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每一次噗哒跳动,都像要被扎穿。
他连气儿都不敢大口喘。胸口一点点地发闷,作痛。脑袋也晕得厉害。
逃跑的冲动像不听指挥的士兵。已经挤在阵前快要夺门而出。
秦霜星低着头,慌乱地躲避着宋铮的目光。
空气几乎凝滞。
……
片刻后,在度秒如年的煎熬里,宋铮终于再次开口。
“你是不是怕我。”
宋铮的语气难以捉摸。
很难说那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秦霜星:“……”
这里可以回答“是”吗?
秦霜星犹豫着不敢开口。
宋铮皱眉。
秦霜星隐约察觉到他神态的变化,脑袋顿时埋得更深。
根本没勇气抬眼看他。
“你社恐挺严重的。”宋铮的声线听不出感情,“你如果选周老师当你硕导,那你接下来两三年都要跟着我做项目。你最好想清楚。”
秦霜星:“……”
……更害怕了!
“好、我……我……”
秦霜星无法自制地又结巴起来。手指紧张地攥住裤管,掌心冒汗,后背发毛。
浑身上下写满两个字:
——想逃!
宋铮盯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秦霜星隐约感觉到他的视线,只觉得脑袋都快被他盯出个洞了。
心里愈发慌乱,只想拔腿逃跑。
“那这样吧。”
宋铮忽然开口。
“你考虑一下。如果你确定想读研,也可以换其他导师。不一定要跟周教授。你可以让陈曦再帮你问问其他导师。”
“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
“你也可以在暑假里,先进我们课题组呆一段时间。看自己能不能适应。”
秦霜星一下子抬起了头。
惊讶的眼神,一闪而过。
他很快又垂下脑袋,红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
“好、好。”
宋铮:“嗯。”
秦霜星慌乱地起身:“不打扰师兄了。那我先……”
宋铮:“去吧。”
说着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实验室。
秦霜星恨不得想站在门口弯腰鞠躬恭送宋师兄。
没想到宋铮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
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社恐还是找医生去看下吧。总不能老这样。”
秦霜星:“……”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就像突然又被大锤子狠砸了一下。
重新压实了。
宋铮走了。
秦霜星像刑满释放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也走出教学楼。
……怎么办呢?他以后。
宋师兄说得没错。他不能老这样。
别说找工作了,哪怕是读研读博,一头钻进实验室里再也不出来,他也是要跟人打交道的。
他不可能真的一辈子只面对不会说话的昆虫……
一念至此,秦霜星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他其实不是没去看过医生。
相反的,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宜江市精神卫生中心,他已经去过好多次了。
却总是无功而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刚开始的时候颇有成效,可是勉强坚持一段时间,他的情况又会恶化回去。
最后连主治医生的面都不敢再见。
每次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前功尽弃。
……他太烂了。
他就是个扶不起的烂泥。
六月的日光,灿烂而热烈。
喧嚣蝉鸣不容置疑地挤进耳道,狂妄肆意地撞击他的耳膜。
秦霜星在香樟树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教学楼下课铃声响起。
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楼梯上走下来。
秦霜星浑身肌肉一绷,下意识地头一低,快步朝自行车车库走去。
校园里仿佛一下子恢复生机。上课时的宁静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说说笑笑的人潮声。
秦霜星推着自行车,低着头,默默逆着人群行走在校园里。
他要回家。
他想回家。
这个点,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
饭点的食堂……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哪怕有了点心店的经验,他也潜意识里在抗拒。不敢进去。
所以他只能回家。
……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呢?
不行的啊。一定要想办法锻炼自己,一定要克服社恐。
一定要努力……不能这么矫情了。不能再内向下去了……
一定要想办法……踏出第一步。
自行车停下了。
秦霜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用力握了握车把。调转车头,转到食堂的方向。
在拼命自我鼓励的勇气下,秦霜星硬着头皮,忍着扑面而来的人潮热气。
在炎热的六月里,走进人山人海的食堂。
……
几天后,周六。
宜江市第一中学。校庆现场。
宽敞大气的校门上,悬挂着热烈的校庆横幅。
校门两旁排列着无数校友送来的花篮,天空飘浮着彩色气球,到处都是热情洋溢的庆祝气氛。
让人光是路过都感觉心情变好了,老胳膊老腿都有力了。
“年轻真好啊……”
不时有往届毕业生从身边走过。这些已经踏上社会的、被公司被黑心资本家蹂躏得身心俱疲的社畜们,在看到身穿校服的高中生们从眼前走过时,都会忍不住发出感慨。
年轻真好啊!
荣锋:“……”
是啊。年轻真好。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那些熟悉的校服上。
这么多年了,学校的校服款式一直没换。
夏季是浅色的透气汗衫,冬季是深色的校服外套。
共同点是,款式都过分宽大肥厚,朝着贴合腰身的反方向一路狂奔。务求把所有胖的瘦的都变成一样体型。
——一样的水桶。
是一种无关审美的强制平均。
也是一种,弱化外貌与着装,给自卑的或者家境不好的学生们留下的,最后一点缓冲。
遥远的记忆,像热辣辣的阳光一样,笼上脑海。
荣锋感觉到一种微许的窒息。
熟悉的窒息。
有点像在火场里闯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身后又啪的一声,被关上房门。
然而记忆里那种窒息感,远比火场更加可怕。
混杂着一种暗无天日的绝望。
不仅仅是无处可逃,更是连未来都看不到的绝望。
……直到他看到那一束光。
荣锋闭了闭眼,感觉到阳光如同一巴掌扇在脸上的燥烈热意。
遥远的记忆如同被晒干的黏稠黑水。他重新睁开眼时,整个人也像从泥浆污水里,站起来。
被某个人伸手拉着,站起来。
……你在这里吗?
今天你会来吗?
按捺着期待与欣喜,荣锋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沉稳。
冷静。冷静。
哪怕再见面,也要冷静。
不要吓到他。
荣锋走向校园中心广场,视线快速在周围搜寻。
那是在火场救援里锻炼出来的洞察力。那是哪怕在硝烟弥漫火光灼灼中都能准确找到幸存者的敏锐目光。
噗通。
噗通。
荣锋按捺着自己的心跳。
冷静而沉着地,寻找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