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夏泽走后,烛光晚餐仍在继续。
庄家并不是一个没有/爱/的/家庭。
恰恰相反,在庄植的认知里,它完全担得起“相亲相爱”这四个字:
父亲严厉,母亲温柔。
大哥沉稳,小妹娇嗔。
不等到人齐,庄家的饭桌上不会有人先动筷子。
每个人的爱好都会被铭记,每个人的生日也都会得到大家的祝福。
谁有个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也总有人能敏锐地发现,并给予他耐心的安抚与爱护。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这毫无疑问是身为孤儿的庄植,所能幻想出的,最美好的家庭。
只是,这份美好,似乎从来没把夏泽包括在内。
就好比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
夏泽离开还不是太久,餐桌上就又恢复了吃吃喝喝、嬉笑玩闹的活跃氛围。
就好像之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庄家人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不愿意接受夏泽。
便干脆把他看成是“隐形人”。
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关系。
哪怕刚刚还因为他的事儿引起了不痛快。这会儿庄家人就能心照不宣地跳过那件事。
仿佛他的存在是那么得多余——没有他,这个家庭一样完整。
也仿佛大喜的日子,为他生气,不值得。
晚饭吃得差不多了,床母拉着庄哥庄妹说起了话。唯有庄植,在一片觥筹交错中渐渐红了眼睛。
他酒品本来就差。而今,不过是几杯葡萄酒,便使得他醉意上头,唏嘘万千。
夏泽,呵…夏泽。
他明明那么凶,那么讨厌,对谁都臭着张脸。
甚至还特别嫌弃地说自己“恶心”。
可,为什么……
看他过得不好,自己会这么难过?
现在的他,和前世那个身为孤儿的自己,有什么区别吗?
似乎,只是比自己好了一点点…
又或者,干脆还不如自己……
庄植醉了,醉得特别厉害,醉到趴在餐桌上又哭又笑。
小妹看见了,便在一旁嘻嘻哈哈地取笑他。
今天大好的日子,爸妈也没有太当回事儿。
只有赵午阳,从后面把他护在怀里,轻晃着他的脑袋,在他耳边问他:
“怎么了?”
庄植说:“我想吐…”
声音太小了,赵午阳没听清楚。
再问他的时候,庄植又说:“你…扶我…上楼吧……”
赵午阳便跟庄父庄母说了声,扶着他上了楼。
带着他漱了漱口,而后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伺候他歇下。
台灯开着,发出温暖的黄光。
赵午阳一直守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
庄植知道是赵午阳在守着自己。
也知道天太黑了,两家虽离得近,但赵午阳也该回去了。
他便说:
“没、我没事儿…你先走吧。”
赵午阳说:
“不走。”
“我留下来陪你。”
“真没事儿。”庄植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说真的,太晚了,你该回家了。”
“你就是现在不走。等下我哥上来,也会赶你走。”
“那就等他赶我走。”赵午阳说。
次奥啊…这家伙怎么这样。
傻兮兮的。
就像小时候,两个面临分离的小孩,拉着手哭也舍不得走一样。
庄植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原主那么喜欢叫他“阳阳哥哥”了。
因为他真的很好。
就像庄植想象中,最好的哥哥的样子。
这样一个哥哥,他不必有多聪明,多富有,多高的社会地位。
但他会陪伴你,呵护你,陪你一起玩,陪你一起笑,陪着你一起长大。
他就像小太阳一样,默默地守护着你。
你也许感觉不到,但他的温暖,却始终无处不在。
庄植望着少年白皙俊俏的脸颊,轻晃着他的手,说:
“真的,快走吧。”
“听话,嗯?”
庄植说了他好几次,赵午阳才终于摸了下他的小脸,站起身来,说:
“那我走了?”
“快走吧。”庄植笑着说。
赵午阳走了。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子里的气温仿佛都凉了。
某一瞬间,庄植差点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那无数个在一线城市狭窄逼仄的出租屋内,独自一人度过的漫漫长夜。
转念一想,是自己矫情了。
现在的自己,有父母,有兄妹,还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自己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躺了一会儿,醉意稍稍下去了些,庄植还是挣扎着站起了身。
他想去看看夏泽。
看看他睡了没有。
没睡的话,看能不能陪他聊一会儿天。开导开导他。
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搭理自己。
庄植的身子有些晃,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到三楼去了。
此刻一楼的晚餐已经撤了,庄家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说说笑笑。
和睦的氛围洋溢满整个大厅。
然而,就在几秒钟后,一阵突兀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庄植满脸惊慌,一边往下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着:
“爸,妈,阿泽他晕倒了!”
说这话时,他背上背着的少年,脸颊分明早已苍白到没了半点儿血色……
……
救护车风驰电掣,一路大响,划破茫茫深夜朝着医院疾驰而去。
“快,医生快点儿,麻烦你们一定要救救他!”
担架车辘辘轧过地面,庄父庄母一边跟着车跑,一边无比焦急地喊着。
昏死过去了的夏泽就那样躺在冰凉的担架车上,被推进了急救室内。
直到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庄植都还在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是那样冰凉。
脸色,也白得厉害。
而今大门关上,里面,就是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般漫长。
庄家几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急得坐立难安。
庄父板着张脸。
庄母害怕到身体都在哆嗦,一旁的庄峰拉着她的手,不住安慰。
庄莎则坐在一旁,呆呆地,像是被吓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十几分钟,又仿佛足足过了一个世纪,房门打开,医生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你们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医生道。
庄母愣了一下,才低低说了句:
“…我是他母亲”
庄父也忙道:“我是孩子父亲,请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病人是胃穿孔所引发的休克,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医生的脸色并不好看,说出来的话,也实在算不上好听:
“你们这些当父母的是怎么回事?”
“胃穿孔的病人我见过不少,但这么年轻还病得这么严重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医生越说越觉得愤慨,火气也越来越大:
“看你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肯定差不了。所以这就是你们不管孩子的理由了?”
“孩子病成这样,以前还不知道疼过多少次。非得等到孩子受不了,活活疼晕过去了,才知道往医院送?”
医生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父母是怎么当的。”
医生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医生走后,又过了一阵子,做完手术的夏泽躺在担架车上被推了出来。
庄家人一瞬间全站了起来。跟随担架车一起进了病房。
就这样,尚未醒来的夏泽,便在庄家人和医护的合力之下,被抱到了病床上。
如果说,平日的他,给人的感觉是桀骜与阴鸷。
那么现如今,闭着眼睛孤零零一人躺在病床之上的他,便只会让人觉得心疼了。
医生给夏泽挂好了吊瓶,嘱咐说病人需要休息,应当静养。有事再叫他。
庄家人连连称是,把医生送了出去。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谁的心里都不平静。关上病房门,回到走廊之后,庄母后退半步,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夏泽…夏泽他…原来之前就在胃疼么……”
“我这个当母亲的,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庄父脸色凝重,定然也不好受。庄哥庄妹也都高兴不起来了,透过窗子,神色复杂地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少年。
庄植静静地站在一旁,泪水一点一点地盈满了眼眶。
想着书中描写的一幕幕,初读时还不觉得,如今悉数化作现实,才发觉触目惊心。
终于,他难受到哭出了声。
这段时间的心里话,也猝不及防地,尽数倾诉了出来:
“爸,妈,对不起…是我偷了阿泽哥哥的人生。”
庄父庄母震惊地抬起头来,就听他哽咽道:
“据说…阿泽哥哥原来的那个家里,没有母亲,只有一个整日酗酒的养父。”
“养父对他并不好,从小到大,都没给他做过几顿正经饭。”
“小时候的阿泽哥哥,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就在养父的命令下,小乞丐一般地在街上乞讨。”
“可哪怕他辛辛苦苦要来的几个钱,转眼间都会被养父拿走,去赌博、去酗酒、去嫖/娼……”
“等钱花没了,他就回来,继续朝阿泽哥哥要。”
“阿泽哥哥讨不到钱,没法给他的时候,他便会对着阿泽哥哥大打出手。”
“北方的冬天多冷啊,可怜的阿泽哥哥,还那么小就被他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拿鞭子抽。”
“那养父就跟个疯子一样。有时候疯劲儿上来了,还会掐着阿泽哥哥的脖子,按着他的脑袋,逼他喝泔水,吃老鼠药……”
庄植越说心里越难受,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庄母低着脑袋,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庄植颤声道:
“那样的一个烂人,怎么可能对阿泽哥哥好呢?阿泽哥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还那么小,自己又不会做。从小到大吃到过一顿热乎饭吗?有人关心过他,照顾过他吗?”
“……而这一切,本来都是我该遭受的啊……”
“爸,妈…”庄植越说越难过,忍不住扶着庄父庄母的膝跪了下去:
“是我偷走了阿泽哥哥的人生,是我偷走了爸爸妈妈的疼爱,我的罪他替我受了,他的福却全被我享了……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阿泽哥哥……”
庄父痛心疾首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当年那家医院造的孽!”
庄母也连忙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是妈的小棉袄…”
“你知道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可即便他们这样说,庄植心里也还是难受。
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仍旧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用夏泽那苦难的童年换来的。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没心没肺,不往那方面想,骗着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的话。
那么,在看到夏泽昏死过去的面孔,将瘦骨嶙峋的少年背在背上的那一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本来就是个孤儿。
如今庄家这些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财力、地位、亲情等属于他的一切,其实也都是偷来的。
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也许从孤儿到孤儿,才是他真正的,早已注定了的命运。
他知道的。
他其实是知道,庄父庄母为什么一直无法接受夏泽的。
第一个原因,是弑父。
13岁那年,夏泽曾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当然,因抱错孩子,那其实是原主的亲生父亲。
弑父的原因不重要。
重要的是,庄父庄母找到他时,他正在少管所里。
一边是从小精心养大,家教良好,阳光温和,小王子一样让人爱不释手的儿子。
一边是从烂泥沟里爬出来的,身穿囚服,满脸阴郁,背负着杀人罪名的少年犯。
庄父庄母会在情感上偏向哪一边,不言而喻。
更何况,他杀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尽管后来证实并非亲生,
但起码在他痛下杀手的时候,这一点还远未揭开。
面对一个能亲手把父亲杀死的孩子,庄父庄母这样的“半路父母”,又该如何自处?
有疑心就会渐渐疏远;有恐惧便会自动提防。
接回来的是个儿子,心理上,却是养了一头狼。
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庄父庄母怎么看他都不顺眼,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他了。
第二个原因,庄植觉得,是自己。
尽管自己不会像原主那样,蓄意挑唆。
甚至还一直努力,试图帮着他们缓和关系。
但是庄植也看出来了。
这个家里,爱就只有那么多。
自己享受了家人的爱护。
轮到夏泽,就没有了。
庄母怀孕了三次,心也只够分成三份。眼下有四个孩子,怎么能够分?
只把夏泽接回来是不够的。
也许,只有自己离开,才能真正修正十七年前的那个错误。
庄父庄母庄峰庄莎固然会难过上一阵子。
可时间长了,他们才能渐渐接受,夏泽才是庄家人的这一事实。
更何况,前世自己活到了24岁。
夏泽却只活到了20岁。
按心理年龄,他应该算是自己的弟弟。
庄植觉得自己应该,也愿意去让着他、照顾他。
如今,庄植已经把夏泽苦难的童年说明白了。
相信今后庄父庄母在忧惧他,提防他的时候,也一定能好好想一想,是什么,让他在小小年纪,就变成了那样。
而关于自己……
庄植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把要离开家的想法说了出来。
“爸,妈,你们放心。你们养了我一场。等你们老了,我一定会回来好好伺候你们的。”
“至于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努力赚钱。尽快把你们给予我的,悉数还上。”
他想过自己说这种话,庄父庄母应该接受不了。
可怎么也想不到,话一出口,庄家人竟是那么大的反应:
“胡说!”庄父当即就站了起来,激动到脸色发红,“你怎么就不是我们儿子了?养了这么多年,我说是就是。你想往哪跑?!”
庄母也坐不住了,语无伦次道:“哎呦,我的儿,青天白日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说过了,你和夏泽都是妈的儿子,快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再不许提不是亲生的事儿了,听见没?”
庄莎更是一下子抱住他的胳膊,急到哭了出来:
“二哥,你不要走。”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说:
“你要是走,就把我也带走吧,你去哪我就去哪。”
庄峰亦是拍着他的肩膀,愧疚地道:
“弟,说实话,这件事,我们都有错。”
“我们不该区别对待。这样,既伤了夏泽,也伤了你的心。”
“请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自责,因为做错事的,根本就是我们。”
“而且…若不是你今天的提醒。我们恐怕还不知道要一错再错到什么时候……”
庄峰说完,看向庄父庄母,也看向庄莎,深吸一口,道:
“那以后在咱们家,就按小植以前说的那样。夏泽当老二,小植做老三。咱们全家人都必须做到一视同仁,谁也不许有所偏袒。”
“包括家里的仆人也是一样,如果再有像之前一样,欺负夏泽,背地里嚼舌根的,咱们都要严惩不贷。”
“能做到吗?”
“能、能。”庄母和庄莎当即道。
庄母拉住庄植的手,把他拉到座位上,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小植啊,妈看你对夏泽的了解,好像…比我们都要深呢。”
“那你能不能…跟妈说说,他都喜欢吃些什么。”
“妈也好…做了之后,给他送过来……”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很低。说着说着,自己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大抵,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一个人好时,都会比较害羞吧。
可庄植觉得,她这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
与此同时,庄植也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的结局会是这样。
他没想到,庄家人并不像书中描述的那般全然恶毒或全然冷漠,恰恰相反,他们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的人。
他没想到,爸爸妈妈竟对他这样好。
即便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即便自己主动开了口要求退出。他们也仍旧愿意接纳自己,说什么都不肯抛弃自己。
他们的态度之坚决,某一瞬间,甚至让庄植产生了自己就是他们亲生儿子的错觉。
庄植亦没想到,
这样的互亲互爱,他曾见过,渴望过,羡慕过,却独独不敢幻想过的美满家庭。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能有幸身处其中。
他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他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停下。
“这孩子,妈妈问你话呢。”庄母笑着拍他:
“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好,竟然都不知道小泽他喜欢吃什么。你说妈是该给他熬小米粥呢,还是皮蛋瘦肉粥呢?”
爸爸、哥哥和妹妹也在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显然,他们现在对夏泽的喜好,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了起来。
可是……庄植记得,书里好像也没写过,夏泽到底喜欢吃什么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眼睛一亮。
“妈妈放心做吧。”他说:
“我相信,只要是妈妈做的,就都是阿泽哥爱吃的。”
庄植很幸福,也很兴奋。
原主做的孽,到了他这儿,终于弥补上了。
只是他光顾着兴奋了,却不知道,从很久之前开始,
病房内苏醒过来的少年,就已在目光深沉地盯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