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意识一片混沌。
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气流滚烫的温度,咽喉也干燥得发痒。
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会让星名今见觉得非常冷,一会却又觉得衣物的包裹滚烫得惊人。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有各种各样撕裂的、模糊的脸。它们伸长了手臂,密密麻麻的手抓住了男孩的四肢,将他拖下了淤泥。随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下陷和坠落。
沼泽之中,目无可视,耳不能听,只有拉扯着他往下陷落的手掌。
挣扎没有作用,呼喊全部都被堵塞在淤泥之中,只留下了不起眼的小小气泡。星名今见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窒息而难受的经历。
他甚至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处在这个世界之中,还是即将被排斥出去的挤压。
梦中,黑暗是与空旷截然相反的粘稠,分秒的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是随着那些魑魅魍魉一同往地下陷落。
——直到有人破开了黑暗。
淤泥般的黑色被撕裂,耀眼的天光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醒了。
“……哥哥?”星名今见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他的大脑烧灼,脸蛋也通红,此刻的呼喊纯粹是长久以来的惯性。
人类在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人,要么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要么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而两面宿傩两者兼是。
星名今见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发觉,即使是睁开的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把自己的夜莺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鼻间倒满满是熟悉的气息。
那是个带着些许铁锈和灰烬感的坚硬怀抱。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自己的兄长拢在自己的胸前。
对方呼出的气息打在他的额头上,有种冰凉的感觉。
发着高烧的星名今见已经分不清正常的温度了,只是下意识地往对方怀里又凑了凑。
“终于醒了。”诅咒之王富有侵略感的声音自头顶上响起,带起胸腔细微的震动。
他的声音很稳定,待在他的身边,待在这个让无数人听到名号都瑟瑟发抖的诅咒身边,星名今见却只觉得安心。
“哥……咳……”他没有说完,就咳嗽出声。
音量很小,像极了奄奄一息的小猫。
“醒了就不要再睡觉了。”两面宿傩动作并不算太温柔地将男孩提了起来。他并不适应这种堪称温情的操作,只是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免得一不小心就把男孩本来就柔软的骨头给捏断。
他就着方便的角度,低下头,用自己描绘着咒纹的额头对上了小孩的额头,感受着上面的温度。
很烫。
“啊,”两面宿傩直起了身,将男孩重新放回自己怀里,让对方倚靠着自己的身体,“真是太弱了。”
“对不起……”听到兄长的评价,星名今见下意识道歉,“我……咳……我会努力追上兄长的……”
他的嘴唇发白,已经干裂出了纹路。
那双没有焦距的碧色眼睛倒是在烛火的映衬下,几乎成了深沉的黑。更衬托得他脸上不正常的嫣红。
男孩更像是如果没有悉心照顾,就会缺水枯萎而死的花。现在,这朵花的花瓣已经有些蔫下去了。
“决心不错,”两面宿傩伸出自己的大手,随意地糊上了男孩的脸,“但这种时候,你也不必在我的面前逞能。”
既然承认了这样弱小的男孩是自己的弟弟,诅咒之王只需要对方最真实的样子。实力是最无所谓的要素,两面宿傩年纪轻轻,但实力却已经成为咒术师之中最顶尖的一批,庇护一个小孩自然绰绰有余。
两面宿傩像是任何普通人类一样,第一次尝试养这样娇气又脆弱的花。
“渴……”星名今见摸索着拉扯着自己兄长的衣襟,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向自己的兄长撒娇。
比正常人更多的手臂,能让诅咒之王一边将弟弟拢在自己的怀中,一边从旁边的茶桌上倒了杯水。
奇特的是,向来最为厌恶他人指挥自己行动,被冒犯必然见血的两面宿傩竟也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他带着点新奇,又带着罕见的耐心,将手中的水喂给高烧中的男孩。
动作过于粗暴而生疏的他,顿时让男孩呛咳出声,水都洒在了地上。
星名今见碧绿的眼瞳顿时蒙上了一层水光,脸颊通红,散落在鬓边的发丝让他看起来更凄惨了。
宿傩:“……”
他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类似于尴尬的情绪,虽然这样的情绪只有一瞬就消弭了。
两面宿傩伸手顺着男孩咳嗽之中还在颤抖的脊背,吸取了方才的教训,终于成功地喂进去了水。
不一会,一盏茶水便见了底。
完成了这样的工作,两面宿傩将茶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这种精细的工作对他来说倒是比杀人和战斗要艰难许多。
虽然大半的水都被洒在了男孩浴衣的前襟,但至少也被润湿了嘴唇。
星名今见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仿佛都在发烫。
“难受。”他又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兄长,鼻头也红红的,声音里带着闷闷的鼻音。
无论是谁看到之后都会心软。
“忍着。”两面宿傩拍了拍他的脑袋,三十六度的两张嘴说出的话显得分外冰冷。
星名今见乖乖地闭上了嘴,磨蹭了一下对方的手掌。
极恶的诅咒将年幼的孩子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而男孩却露出了安心与信赖交杂在一起的表情。
当梳着白发妹妹头的青年拉开纸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原本正要踏入的脚步顿了顿。
星名今见或许从未意识到,他正在向造成自己一切痛苦的根源露出自己柔软的内里,就像是猎物主动走进了猎人的陷阱。
这样畸形而错乱的关系……
诅咒之王的视线扫了过来,里梅顿时垂下眼来,将身后的纸门合上。他的手中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放着一盅苦涩的药。
“药煎好了。”里梅说道,脸上是一贯的平静神色。
他屈膝跪在茶桌旁,将药倒在了带来的小碗之中。漆黑而温热的药汁散发着分外苦涩的气味。
倒好之后,里梅正要将它端起来送到星名今见的面前,却发觉,自己的上司正伸出手将那药碗接了过去。
方才的喂水似乎让两面宿傩燃起了某种角色扮演的兴致,他将药碗凑到了男孩地嘴唇边,命令道:“把它喝了。”
星梦今见下意识地听话,张口。
“唔……哇……”男孩忽然挣扎起来,将原本灌到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连带着两面宿傩的衣袖上都被洒了许多黏腻的药液。
星名今见整张小脸都皱巴巴的,脸上也露出了抗拒的表情:“好苦……”
“把药喝了。”两面宿傩没去看自己被药水浸湿的衣服,但他的声音却低沉了下来,仿佛风雨欲来。
旁边,里梅默默地顶着压力,把碗里的药重新加满了。
眼泪顺着星名今见的双眼往下落,他捂着嘴,第一次反抗自己的兄长:“不喝!”
里梅眼睁睁地看着两兄弟坚实的关系在一碗药面前猝然崩塌。他悄悄往后退到门旁,准备离开这个即将与点燃的火药桶无异的和室。
“不喝药,你会高烧而死。”两面宿傩的脸色不算好看,冷峻的两张脸上是可以吓哭无数咒术师的煞气。
这么苦的药,喝了才会死!
哪怕处在晕乎乎的高烧之中,星名今见依旧摇头,他信誓旦旦,努力睁大眼睛摆出最好的状态来:“我现在很好,不需要喝药的……唔唔……”
两面宿傩才不管他的任何解释,果断地将药强灌了下去。
灌完以后,他还非常丧心病狂地捂住了男孩的嘴巴,防止对方再把药吐出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手,而男孩的眼泪已经落了他一整个手背。
两面宿傩随手揩去男孩脸蛋上的泪珠,漫不经心地想着——倒真是像在养一朵娇弱而精贵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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