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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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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挽琴不肯用盖头,怎么说都不肯。

    “看不见路我觉得不安全!”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心口。她把最近画的阵法图都带上了,说是画得好、舍不得,商玉莲拗不过,笑她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但商挽琴坚持,就像她现在也坚持不用盖头一样。

    “你这孩子,突然倔上了!”商玉莲无可奈何,下意识想戳她脑门儿,又见她现在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都精致到极点,这一指头就戳不下去,只能恨几眼,“有你表兄在,哪里就能不安全了?你甚至带上了那乌金刀,也不嫌沉!”

    “习惯了嘛。”商挽琴拉着小姨晃了晃,“小姨,那我就走了。我的东西都留在家里,你帮我看好了,别丢好不好?”

    “说什么呢,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可不会让家里进贼!”

    “说好了,遇到什么都不能丢。”商挽琴执著道。

    “行行行,知道了,还要你叮嘱呢?”商玉莲嘴上没好气,眼神却流露疼爱。她抬起手,轻轻拂一拂晚辈的鬓发,禁不住起了些伤感:“去吧,今后就是嫁了人的人了。”

    “那也首先还是我!”商挽琴很神气地回答,还特意扬了扬下巴。

    “就你皮。”商玉莲笑了,将一把绣满芙蓉的团扇塞到她手里,“不用盖头,总要拿好扇子。拿好了,小姨就带你出去。”

    商挽琴站起身,双手举起团扇,遮住面容。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她身上,深青镶一圈灰黑的绒毛,压在华美的衣裙上,带来融融暖意。这是商玉莲给她新做的。她紧了紧襟口,迈步前行。

    一旦停止言语,其他感受就清晰起来。

    行走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步摇和耳坠的摇曳,还有颈上已经变得温热的璎珞,它也在略略晃动。她想,这条琉璃水晶又坠了黄金长命锁的璎珞,看上去会不会有点怪?可没办法,她今天就是想戴这一条。

    推开门。

    银色的鸟儿飞起,伴随在她左右,也发出雀跃的鸣叫。芝麻糖向来喜欢这些热闹,虽然它小时候被人类的孩子欺负,可这不妨碍它成为一只喜爱人类、喜爱美好事物的食鬼鸟;它真适合这个热闹的人世间。

    走出屋子的时候,人群变得喧哗。如果侧耳细听,她能听清他们的话语,但她不想;她露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楼下那个人。她发现他骑着的那匹马,竟然是此前救下的那一匹老马,如今它毛光水滑许多,一眼看去还是老,却是一种清癯的老,正合他那微微清苦的气质。

    她对他笑,却想起来自己并未露面,他应该看不见。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盛,宛如无声的回应。

    对视之间,她隐约听见了一阵歌声,唱着东君啊花枝啊,就是他们等待的那种幽怨的歌声。那歌声现下很远,也很微弱,但这说明,“恨鸳鸯”确实察觉到了规则的启动罢?

    商挽琴垂下眼,不再看他,只一步步往前走。

    下楼,见礼,辞别。这并不是那种严丝合缝守礼、一言一

    行都要规规矩矩的婚礼,她还能悄悄瞪两眼打趣的熟人,转头再对吃糖的小孩儿促狭一笑。但他们还是不能说话,只有眼神相连。

    “新娘出发了——”

    上了车,人群愈发欢乐。芝麻糖留恋那欢乐,飞在车厢左右,一路啼鸣,还炫技般地表演俯冲和急转,又在空中接住抛来的零食。人们更开心,小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

    伴着鼎盛的热闹,他们一路往城西而去。

    家里人都说,没有嫁娶在一处的道理,乔逢雪不知怎么就买下了城西一处宅子,她没去过,但据说已经布置得非常舒适。

    一路畅通,只遇着几次来拦队伍的路人,都是来看热闹、道贺、再要点干果零食的,俗语说“沾沾喜气”,就是大官家里婚嫁,遇着也会喜洋洋地散礼。

    一路往西,到了最边上的一座坊。坊门口立着石碑,上书“教义坊”三字。到这里,又有新的坊里邻居来道喜,拼命夸赞新人姿容绝世、气势不凡、佳偶必能白头偕老。

    乔逢雪是听惯奉承的,向来保持礼貌疏离,如今他却像个青涩的小子,不住和人道谢,又忙着亲自去散糖果干果,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出来,他眼睛一定很亮。

    商挽琴靠着车背,略闭着眼睛,去想象他的表情。第一次看他穿红衣呢,竟然很合适他,再有黑色的貂裘,显得人清贵又热闹。

    不知不觉,好像就很熟悉他了,只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的表情。想一想,其实有点奇怪吧?满打满算,他们认识也不到两年,真正相熟的日子,也不过一年。

    可如果不这么算,她又总觉得,他像是陪伴了她很久。从她第一次听说玉壶春开始,从她第一次听说他的事迹开始,从她第一眼看见他在雨中持伞而来,一身病骨,还记得给马儿打伞开始。

    那个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有今天。

    “我是开心的。”她自言自语,“我当然是开心的。”

    “——什么开心?”

    再抬头,他已经出现在面前。原来已经进了宅院,人群散了不少,只剩事先安排好的玉壶春弟子还挤在四周。

    商挽琴略一摇头,抿唇一笑。装扮得过于精致,她神态也不觉矜持起来。

    青年也不多问,只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她右手仍执扇遮面,左手放在他掌心。他慢慢收紧手指,速度之缓慢,仿佛在试探什么,最后确定她不会将手抽走,才一下紧紧握住,神态也倏然明亮。

    下车,踩着长长的毛毡毯,一路往院中那顶灯火通明的帐子走去。

    “怎么还搭了青庐?”商挽琴拖着华丽的裙摆,缓步挪动,低语道,“做这个多费劲。”

    他牵着她,目不斜视,从容道:“我却愿意再费劲些。”

    她没再说话。

    银色的鸟儿跟着他们。它飞得缓慢,一双眼睛不住往四周扫射,且没有跟着进帐,只落在青庐顶端,便静静俯瞰这片灯火。

    外头的弟子们倒是“呼啦啦”跟着,一起进了青庐,催着新人对拜

    、饮酒、取下头冠,又撒果子,再闹着要新郎吟却扇诗。

    一样样礼仪走下来,热闹是热闹,却是一种僵硬的热闹。这些弟子和在商家的不同;他们都是精英心腹,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就为了围剿“恨鸳鸯”。他们身上都有刀兵,心怀无限警惕,却不得不做一场参加婚礼的戏码,免不了处处僵硬。

    然而,他们的门主却像全无所觉。他素来不喝酒,今夜却破了例,已经喝了两杯,还拿着酒去敬那些演戏的弟子;他们神态越僵硬,就衬得他神情越投入。

    他还很认真地吟着却扇诗,一共三首,风格意境都各有不同,一听就是精心准备。可玉壶春这群弟子,有几个文武兼修,能欣赏他这些精心雕琢的诗句?

    商挽琴藏在团扇后,忍不住低声笑他:“表兄,怕是只有我认真听呢。”

    他看过来,面容泛起绯红,在礼服的映衬下愈发艳艳,如雪地寒梅怒放。

    “那便够了——我复何求?”他异常认真。

    他看着她。他看着她长睫一垂,很快又抬起来,真如蝴蝶振翅,眉目流丽。她今天头上也是蝴蝶步摇,裙摆也是百蝶穿花,全没了平时的朴素,只像传说中山林间的精灵,会忽然地出现,也会忽然地消失。

    ——他心里忽而起了这个怪念头,便不安起来,不禁伸手抓住她。

    她噗嗤一笑:“你这样,我怎么拿开扇子?”

    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有些羞赧,但假装自然地松开了手。她眼里起了笑意,涟漪似的,而且随着团扇的寸寸拿下,那涟漪也渐渐泛开,照得她满面辉光。

    他一直知道她好看,知道——但不在意。他早不将外貌放在心上,看重她也从不是为了外貌,至少他自己如此以为——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他看见满室灯火化为了星光,四周吵闹都尽数隐去。天地都消失,只剩下这一张笑颜,每一丝细节都闪着辉光,甚至让人舌尖都起了一丝芬芳的甜味。

    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看见她的笑容不断扩大,最后成了一种努力忍着、却还是乐不可支的模样。

    “表兄……表兄!”

    她轻推他一把:“别人都笑你了。”

    他才听见,四周确实有些笑声,和相互低低的打趣。原本僵硬的氛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也令这一刻更为真实。

    “……都该下去了。”他回过神,瞪了弟子们一眼。

    弟子们行过礼,就去账外守着了。

    她却又笑:“还有赏花烛、闹新娘这一步呢,你不是要求全?”

    “这一步就算了。”他很严肃地回答。

    她却笑得更厉害。

    青庐之内,只剩他们并肩而坐。默默坐了一会儿,商挽琴开口:“表兄,我们就一直这么等吗?”

    “似乎是……只能如此。”他瞄一眼账外的人影,声音里含着一种轻微的遗憾,语气又转为安慰,“无事,就是猜错了规则,今夜‘恨鸳鸯’不来,也不打紧。”

    她捏着扇柄转了转,放下扇子,双手放在膝上。

    “那我们说说话吧。比如,”她继续盯着手,这次焦点变成了裙摆最上面的一只蝴蝶,“表兄,棠华和我说的宫中秘闻,你一定调查过了吧?”

    她指的是皇帝那位姑姑的事。

    “嗯。”他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再瞥她一眼,见她坐得端端正正,他手臂动了几动,选择横在她身后。

    “你和我说说看呀,说不定我也能想到点新线索。”她说。

    他抬起手,轻轻揽住她,见她没动,就更用力些将她搂过来。她飞快看了他一眼,抿出一点笑,身体忽地一歪,重重倒在他身上,反而将他吓一跳。

    “音音……!”

    她的笑声终止了他的心慌。她靠在他怀里,手揪着他衣襟,笑个不停,很得意的样子。他看她片刻,低头在她发间亲了一下。这次,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脂香粉腻,呼吸交融。

    “……说正事。”她推他。

    他“唔”一声,又过了会儿,才好好说起来。

    那位公主的名字已不可靠,能查到的只有“妾李”、“李氏”等称谓。她是先皇幼妹,早年在宫中颇受疼爱,一直留到了十九岁,被嫁给年仅四十的先代镇鬼王。四年后,王府就报了她的去世。这是三十六年前的事。

    这些信息都是李棠华说过的,但他额外查到了一条消息:那位公主嫁进王府后,曾失踪过大半年。这件事被死死捂住,但终究留了点痕迹,分析下来,她应该是和人私奔了,却又被抓了回来。甚至,她很可能生下过一个孩子。

    商挽琴愕然片刻,道:“所以,她有可能不是真的‘病故’?”

    先代镇鬼王是个风流人物,也可以说他给自己的妻妾们都带了无数顶绿帽子,但这种男人往往有个特点,就是他们极度不能容忍妻妾给自己戴绿帽子,一旦发现那就是事关尊严的天崩地裂的大事——鬼才知道他们的尊严为何如此脆弱,大概是被精虫啃噬得千疮百孔了吧。

    乔逢雪点头,也浸入思考之中,皱眉道:“但假如是被丈夫所害,积怨成鬼,为什么能容忍丈夫几年后才去世?我去查了先代镇鬼王的棺椁,他显然是生前中毒,又被重物击打头部而死,这是人祸,不是鬼祸。”

    商挽琴不禁一愣。

    “表兄你何时有验尸的本事……不对,你去开了那人的棺?!”她更愕然。

    “师父教过,很少用。另外,事急从权。”他轻咳一声,但总体安然。

    商挽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惊讶之后就笑了。笑的同时,她也在思考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表兄,你说,”她冷不丁开口,“公主生下的孩子去哪儿了?”

    他说:“既然她人都被抓回去了,孩子想必早死了。你问这个是想到了什么?”

    “我是在想,会不会李凭风……不对,年龄对不上。”商挽琴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李凭风无论如何不超过三十岁,而公主的孩子如果活着,至少也三十六岁了。再说,看皇帝对公主的在意程度,假如那个孩子真的活着,皇帝应该会多加照顾,可也没听说皇帝对某个晚辈格外优容。

    其实乔逢雪说得对,公主本人都无力反抗,何况一个婴儿?多半当年就死了。

    可她总觉得,这件事确实值得她在意。结合那三条恶鬼规则,还有芝麻糖在皇宫中见到的景象,还有她之前在金陵的……

    倏然,商挽琴的目光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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