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商挽琴有点意外:“啊?”
“别啊,好好回答。”商玉莲拍她一下。
商挽琴挠头:“这能怎么看待啊……”
“比如,”商玉莲试探道,“你介意他的身体状况么?你要知道,他的身体不是一日、两日如此,而是一年、两年……或许还会越来越坏。”
商挽琴觉得自己懂了,笑道:“小姨,你别担心,表兄好好养着,身体不会恶化的。”
“我说的是你!”商玉莲却瞪她一眼,“他一天三顿药,一年四季就至少得病个四五回,就算有大夫,身边人也是天天累心。再有,他那人看着柔和,其实性子好强得很,有时不声不响地突然开始吐血,真是吓死人,而这样的事,一年中可能发生好几回……你真不嫌?”
待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又奇怪起来。
商挽琴又觉得自己懂了,看来小姨是成天待着无聊,莫名其妙开始担心他们兄妹关系了。她就安慰道:“小姨,你在瞎想什么?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表兄。我见过他咳血,见过他晕倒,见过他卧病在床还非要熬夜处理公务,可这才是表兄啊。他是身子弱,心却很刚强,不然玉壶春为什么这么多人追随他?我不仅不嫌,还一直非常仰慕敬重他呢!”
商玉莲听完,表情却变得更奇怪了。纠结有之,欣慰有之,担心有之……真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情绪。
商挽琴只知道,她最终悠长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有些蔫蔫地说:“果真是感情好的。行,我知道了,就这样罢!”
说完,就转身而去。
商挽琴歪头想了一会儿,将之归结为“小姨又一次别扭的关心”,便心安理得地趴回桌上,继续闭上眼。
“——醒了就回屋去睡!”
商玉莲站在廊下,回头一声吼。
商挽琴的眉毛忍耐地抽了抽,到底慢吞吞爬起来,“哦”一声,慢吞吞地招呼:“芝麻糖,一起回去了。”
银杏树上飞下一只小鸟,往她头上一蹲,重又舒舒服服地卧下了。
秋风卷起几片早落的树叶,将之吹到门墙的另一面。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立于此处,良久不动,任风吹起他垂落的长发。
这是她记忆中最散漫的秋日。虽然线索毫无、进度总在原地打转,可周围的人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躁,连她自己也并不着急。她的眼中挤满了一天天变化的树叶、城中奔流的洛水、富裕人家精细的屋脊、贫苦人家忧心冬日的愁容。
“我想去济幼局帮忙,他们缺人手。”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辜清如这么说道。
其他人都有些意外,目光汇聚到她身上。她在座位上动了动,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坚持说:“天还不算冷,但济幼局收的孩子多了起来,我想在空闲的时候去帮忙。门主,可以吗?”
作为商玉莲的密友,辜清如也能算乔逢雪的长辈,但她向来是很尊重这位年轻门主的,尊重到了有点拘谨的地步。
乔逢雪有些意外,停下筷子,想想后答应了,又有些歉然道:“是我疏漏了,本该主动问一问辜楼主的需求。小姨,你呢?成日待在屋中,可会无聊?”
“我?我要操心的事多呢。”商玉莲看了一眼商挽琴,后者正边吃东西边听他们说话,很欢快地嚼着碎金饭,脸颊鼓鼓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开心模样。商玉莲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倒了碗梨汤推过去,说:“噎着你得了!”
商挽琴:“唔?”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过了几天,商挽琴夜里没睡好,起得特别早。洛京干燥云淡,温差很大,清晨雾浓,就更添几分寒意。
她起的时候天还没亮,芝麻糖待在她身边,睡成一个滚来滚去的毛球。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着这时候也没其他人,干脆就散着头发、脸也不洗,披着衣服就出了房间。
卧房在一楼,凭栏就可以望见院中情形。这里不像金陵,没有古老又明亮的石灯笼,只有石桌上一盏风灯,带来有限的光明。
在那暖光之外,还有几丝闪闪发光的东西。
商挽琴抓着栏杆,有点意外地探出头:“表兄?”
她呼出的白气飘散开,院中的人影也抬起头。晨曦未至,他只余一道轮廓,还有两只闪光的眼睛。
接着,院中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收束回去,因为速度太快而呼啸出尖细的鸣音。商挽琴看清了,那是软玉剑。这柄天下知名的武器,可以任意变换长度,谁也不知道它的极限是多少。
“你在晨练么?”她趴在栏杆上问。
“睡不着。”他清清淡淡地回答,声音却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要好好休息,睡够觉才行啊。”商挽琴假意抱怨,声音却也带了笑,“要是病倒了,我就把你押回去,让郑医仙骂一顿。”
“啊,那我真是很害怕的。”他笑意更浓,却还一本正经地回答。
商挽琴用手指当梳子,刮了两下头发,尽量让发丝平整一下。接着,她从栏杆翻出去,轻轻落在地面。
“喝药了吗?”她问。
“还没去熬。”他说。
带来的药丸已经吃光了。在郑医仙派人送来新的药丸之前,只能自己抓了药来熬。熬药,从前这是江雪寒的活计,如今都是辜清如或商玉莲帮忙。
商挽琴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房屋,回头说:“我去熬。”
他惊讶,又有点迟疑:“你会?我是想,还是我……”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玩笑说:“我怎么不会?看不起人呢。”
他刚晨练过,虽然没怎么出汗,却还是一身热气。裘衣暂时脱了放在一边,胸膛上只薄薄几层布,都被体温染透。现在,这份体温在她掌下颤了颤。
她略抬起头,与他目光相遇。晨光亮了一些,照出他发迹一点汗意。怪了,刚才还没有的。她慢慢蜷起手指,一根一根地蜷起,也就一根根地滑过他的身体。
他神情渐渐凝重,眼里的光也在
收紧。
商挽琴倏然收手,转身时才笑道:“我去啦。”
轻快而去,没有回头。
到了厨房,她发现灶台有被人用过的痕迹,蒸笼还带着热气,里头装一碟带着余温的点心。她惯例用金针试毒,才顺手塞进口中,又烧起柴火,重新拿些吃的来蒸上。虽然雇了人来做家务,但因为并不包住,早饭他们都是自己糊弄过去的。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熬药。用陈年的砂罐,药材先一一验过再放进去,加了水开始熬煮。要用上一些法术,辅以特别的法决,这才能比较快地熬好一罐药汁。这种时候就会庆幸有法术存在,让病人也能得到便利。
煮好药,再拿出准备好的细纱布,将药汁滤出来。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滚烫的药味。有文人喜欢形容这是“药香”,好似这是某种风雅的熏香,她想起这形容,一时心血来潮,略尝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后悔自己过于好奇。
倒好药汁,分罐保存,留出要喝的那一份。再试一次毒,确定没有问题,这才端过去。
再次来到院中,晨光更亮起来,景物发白地亮。
“表兄,喝药了。”她人还没走到,就先开了口,“我还蒸了早点,梅干也蒸了一下,能配药。”
芝麻糖早就自己溜走,去它的玩具屋里游玩了。
乔逢雪坐在院中,桌上风灯已经拿开,换成一张棋盘。他像是沐浴过,换了身衣服,头发重新挽过,没用他惯常的青玉簪或白玉簪,而换成一根红玉的簪子。他一身素淡的颜色,容貌也淡,裹着厚重的黑色皮裘,唯有那一根玉簪如火,更衬他眸光明亮,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艳色。
“全赖音音照顾了。”
他侧头看来,带一丝笑意,那点隐隐的艳色就达到了顶峰。
商挽琴目光偏了偏,又重新对准。她走过去,将手中托盘放在另一只石凳上,把药递给他。他接了后就慢慢喝着,眼睛还盯着棋局。那让商挽琴龇牙咧嘴的苦药,没能让他眉头弹动一分;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活像他只是在喝一碗清水。
“明明很苦……”商挽琴嘀咕。
“唔?”他瞟过来。
“我说药很苦哦,你怎么一点没反应?”她问。
他有些失笑:“喝惯了,没觉得。你偷偷尝过了?”
“我那是以身试毒!”商挽琴大义凛然地回答,又有点悻悻地抱怨,“你反应那么快干什么。”
他更笑,又看回棋局。
片刻后,他喝完了药,拿起清水漱口。
“这药……”
“嗯?”
“有些煮过头了吧?”
“怎么可能!”商挽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有点激动地睁大眼,“我怎么可能会把药煮过头!”
“是啊,怎么可能?”他慢条斯理,“我曾试过自己熬煮,但无论如何小心,头几次熬的时候,还是将药煮坏了。”
“这是音音第一次为我熬药吧?为什么熬得如此恰到好处?
”
“那是,那是因为……”
商挽琴闷闷一会儿,有点不高兴地说:“原来你在挖坑诈我呢。”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略靠近过来,两眼凝望着她,又问:“所以,为什么?”
“因为我天赋异禀哦!”她说。
“为什么?”他又问,很耐心的样子。大部分时候,商挽琴都很喜欢他温和耐心的模样,可这时候,她觉得这份耐心也有讨厌之处——稍稍有点讨厌吧。
她抱起手臂,扭开脸:“好吧,因为我练习过。”
“练习?”他有些意外。
“嗯,练习。”她闷闷地说。
“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刚到玉壶春没多久的时候嘛……”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概是去年,中秋过后不久,她刚收到乔逢雪送的乌金刀作为生日礼物,就琢磨等他过生日的时候,能送点什么作为回礼。他的生辰在九月下旬,相隔不远。
她打听了一些消息,得知他的生辰从不私下过,都是作为一个由头,宴请和玉壶春交好的势力,也让门中弟子一起吃吃喝喝、权当联络感情。过去,在温香父亲还在世时,他顶多会再抽空去一趟温府,吃一顿便饭。温伯父去世后,这项习惯不再继续,也就没有其他例外了。
她有些失望,还有些奇怪的赌气。原本她是想用心准备一份送得出手的礼物的,可当时她心想:既然不过是公事公办,又何须礼物?但乌金刀的人情还在,她总得想想办法。
思来想去,她就盯上了小厨房。众所周知,乔门主身子骨不好,常年喝药,而且他喝的药,不仅药方复杂,熬药的手法也很复杂,只有少数几个人会,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被信任去做这件事。
按当时商挽琴的想法,她是混不到那个“少数人”范围里的——她没打算混那么近嘛,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顽劣表妹罢了——但人类就是一种知行不合一的生物,所以她一边想着“没必要”、“用不着”,一边还是想方设法去偷偷学了那种熬药的手法。
那确实是很复杂的手法,难在法决要和火候配合,而火候又是一种很不稳定的东西,所以她失败了很多次。
可如果一个人诚心要学什么,并且锲而不舍地练习下去,终究是能学会的。所以她学会了。
但这份“礼物”要怎么送出去?难不成在他生辰当天,她大大咧咧敲开他的房门,说“表兄,今后会给你熬药的人就多了一个我,你的性命更有保障啦,你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这份礼物?”——那也太蠢了。虽然她给自己的人设就包含了“不太聪明”这一点,但她还是不想在他面前那么不聪明的。
所以,要怎么办?
她思考着。思考来思考去,八月过了,九月也过了。等她回过神来,他的生辰已经在一片吃吃喝喝中落幕,人们酒足饭饱地散去,剩一片黑漆漆的、月亮尚未升起的天空。
好像干了一件非常多余的事——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点,有些懊恼,早知道还是准备别的了。无奈之下,她折了一枝红梅,用法术催开了星星点点的梅花。趁着那一夜尚未结束,他还在外面送走宾客,她悄悄将那枝红梅放在他的门口,又藏在一边,等看见他回来的身影,才跑回自己的房间。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说过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缘由。”
商挽琴还是扭着脸,只盯着石桌上的棋盘看。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轻轻“嗯”一声。
她犹豫一下,到底是装作不经意地问:“所以,那时你看见红梅,是怎么想的?”
“我……”
他一直平稳的呼吸声,极轻地颤了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