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星沉白沙(12)
十三岁那年,她学会了折纸化马之术。
兰因会的藏书阁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秘术,随便他们翻看、学习。这些秘术有的是成员献上的,有的是他们抢来的,后者总是带有斑斑血迹,像死者的诅咒。
商挽琴不知道折纸化马之术属于哪一种,她那时也没太多心思去同情别人,全部的心力都用在挣扎求生上,还剩一小部分,要分给乙水。
她之所以学折纸化马之术,也是为了乙水。
那是秋天,后山的柿子成熟了。一颗颗橙红色的果实挂在树上,一些被人类摘走,一些被鸟雀啄食,还有一些掉在地上,很快散发出腐烂的甜香。
她们爬到山顶,放眼望去,看见柿子林红红的一片。
她指着远方,告诉乙水,说从那个方向走出去的话,会看见一条河流。逆着河流往上走,会抵达更北方的高山;顺着河流往下走,会去往传说中的江南。
乙水比划着,问:江南?
“江南。”她说,“我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秋天,一次是春天。”
乙水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和我们不一样吗?
她说:“不一样。那里的草更绿、树叶更湿润,花也更多、更鲜亮。他们种稻子,种油菜花,蜂蝶会飞来飞去。山不高,但很媚,他们学堂里的先生说,那叫‘青山多妩媚’……”
絮絮叨叨,讲了很多。有一些是她自己的见闻,有一些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还有一些是结合书上的东西,连蒙带猜的。她尽量想把江南讲得生动一些,叫人耳朵里听着,眼前就能真的看到那些画面。
乙水听得很出神,比划:真想去看看,可惜……
望着朋友那憧憬的眼神,她忽然燃起了豪情,一拍胸脯:“不就是去江南吗?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
乙水笑了,比划说谢谢,又说:没关系,如果去不了江南,就看看这座山的风景也好。
作为杂役,乙水每天休息的时间很少。她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去足够的精力去游山玩水。再说,这山里危险的东西不少。
商挽琴知道这些,但犯起倔来。她说:“好,我答应你了。”
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她一头扎进藏书阁,就这么找到了折纸化马之术。用纸张折叠成马儿的模样,同时按照一定的规则灌输法力,就能得到一匹真正的坐骑。
那是个很复杂的法术,光是学习如何快速折叠纸马,她就花了很长时间。她很少这样,于是连师父都惊动了。一次傍晚,当她专心叠纸的时候,吞天戴着面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你在做什么?”
她手指一哆嗦,立即放下折纸,站起来问好。那会儿她还是师父的乖徒弟,恐惧他、忍受他、不敢反抗他,或许还有一点点依恋他。
吞天扫了一眼,笑出声:“不就是个折纸化马之术,值得你花这许多时间?来,让我看看,你是卡在了什么地方?”
吞天是个喜怒无常的性格,有时阴森森地折磨人,有时却又表现得友善亲切。她觑着师父这会儿心情不错,就愈发乖巧起来,说:“师父,我不大会折纸。”
“唔……的确,你这叠的是什么,兔子还是马?”吞天更笑了,拍拍她的肩,“真没想到,我们兰因会的天才,竟然是个手笨的。让开,我叠给你看。”
说着,他居然真的开始叠纸。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曾经粗暴地洞穿猎物的心脏,那时捏着轻薄的纸张,却显得细致柔和。
她蹲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努力想把每一步都刻在脑海中。这是一种生存经验;过去,当吞天教导她什么,而她没能一次性学会时,总是会被惩罚。
做完一遍,吞天睨着她:“学会没有?”
她其实还有点懵懂,但壮着胆子:“学会了。”
吞天新拿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放,说:“做做看。”
她硬着头皮伸手,暗中祈祷自己能一次过关,然后开始折叠。叠了几下,她就开始犯难,又不敢表现出来,就绞尽脑汁地回忆。
这时候,吞天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她被吓得微微一抖,心想,师父要做什么,给她一巴掌,还是干脆一指头把她毙了?
然而,那只冰凉的手只是来到她脑门前,不轻不重地弹了她一下。
她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蹲在地上,仰头看他。
“蠢死了。”吞天啧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笑,“算了,我再做一次。”
实际上,并不止一次。从傍晚到午夜,吞天示范了很多次,她才终于能叠出合格的小马。这是最难的一步,接下来,她很快就能使用出这道法术。
她高兴极了,抬头发现烛光已亮。光芒昏黄而宁馨,师父坐在烛光里,那张画着血红图案的黑色面具,看上去都没那么可怕了。
“师父……谢谢您。”
那或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
吞天摆摆手,站起来;那高大的身形像一座无法越过的山。
“不愧是我的弟子,”他语气轻松带笑,“真亏你有眼光挑中这个法术,这可是为师亲手夺来的秘术。那家姓什么……郑,对吧?”
“郑家倒是好骨气,咬死了不肯交出祖宗的宝贝,要不是我当面杀了他们每一个孩子,还真找不出来这宝贝藏哪儿呢。”
那种口气,仿佛他谈论的只是“路边的小狗很可爱”一样。
商挽琴仍旧蹲在地上,也仍旧仰着头。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只是慢慢捂住额头。不久之前,她从那个微小的举动里感受到了一丝温情,而现在,那丝温情重新化为彻骨的寒冷。
“折纸化马之术很有用,好好学。”说完这句话,吞天就离开了。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嘴里念着谦逊受教的话,心中却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用折纸化马之术。
下一次见到乙水的时候,她说:“乙水,我想办法偷一匹马出来,让它载着你去看风景,好吗?”
乙水唬了一跳,紧张地连连摆手,比划说:不要不要,不要给你惹祸。
商挽琴很想豪迈地挺胸抬头,说怕什么、出了事我顶着,就像她们一起偷看的话本故事里那样,但她实在没那个勇气,就只能嘟哝说,好吧,那再想想别的办法。
“总归我一定让你看遍这山上的风景!”她说。
关于折纸化马之术的往事,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她并没能守住自己的决定,因为在无数个生死一瞬的任务中,她不得不用出折纸化马之术,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同样地,她也没能够守住对乙水的承诺。她没能带乙水看遍山上的风景,没能带乙水去真正的江南,甚至没能保住乙水的命。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好像充满了痛苦和遗憾。
但饶是如此……
她依旧怀着希望,怀着理想。她渴望活下去,渴望活得越来越好,也渴望将兰因会——尤其是吞天——永远地埋藏。
无论外人看来有多蠢……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这跌跌撞撞的人生,她要尽最大努力走下去。
李凭风走在甬道里,将身后的雕像、鞭影,还有陷入深坑的四块巨石越甩越远。李恒走在他前头,为他执火把照明,也为他执剑守卫。其他人走在他身后,不时发出一些赞美、崇敬之声,间或也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看法。
他们渴望得到庇护,李凭风非常清楚这一点。那种渴望被人带领、保护的目光,像蚂蚁一样爬在他脊背上,让他心生厌烦。他讨厌这种孱弱的目光。
但表面上,他风度翩翩,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并且招揽他们,告诉他们可以来洛京一展才华。
这种态度无异于鼓励,也让那些人更聒噪了。
相比之下,李恒是多么顺眼。这个少年有一张老成无趣的脸,也有一种老成的温顺与沉默,懂得如何不招人烦。很多时候,这种态度才是最好的保命手段。
李凭风思绪翻飞,而这一点没耽误他做表面功夫。
很快,他们眼前出现了新的景象。这是一个房间,地上全是土,还是被平整过的田垄。一大堆植物堆在房间一头,小山似的,李凭风眯眼看着,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那东西是小麦苗。
“左边墙上有字!”有人低呼,念出墙上的文字,“四个字……我看不懂,这是白沙古国的文字。”
“右边也有!也是四个字……”
那些孱弱的、渴望的、烦人的目光,再次汇集到了他身上。李凭风在心中深呼吸,面上仍是忧郁与微笑。
“我来看一看。”他善解人意地说,“右边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种麦千棵。左边的,我想想,是‘除麦千棵’。”
人们发出赞叹,无非是说“不愧是镇鬼王殿下”,而他就客气地说“叫我李公子就好”,于是又迎来一次毫无意义的赞美。
接着,他们不出所料地问:“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部分人就是这种讨人厌的、无聊的东西。李凭风想,一旦有人站出来,其余人就仿佛陡然失去了自己的脑子,只会一味寻求答案。
他微笑,徐徐作答:“看来我们得想办法,一边种下小麦,一边除去小麦。也就是说,我们起码要种下两千棵小麦。”
他不希望再听到什么愚蠢的问题,干脆继续说:“据说在白沙古国,曾有一位王爷,要求一名奴隶在两个时辰内种下一千棵小麦,否则就要砍下他的头。”
“这名奴隶非常绝望,但他曾经救过一名祭司,于是他前去求助。祭司告诉他说,没关系,你只管去种小麦,但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你决不能回头。”
“这名奴隶将信将疑,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按祭司说的话去做了。第二天,他在种小麦时,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怪异的吼叫,而他忍住了,没有回头。”
“两个时辰后,王爷前来检查,发现地里果真种下了一大片小麦苗,又命人去数,得知不多不少,正好有一千棵麦苗。”
“这时,王爷反悔了,说这次不算。明天,奴隶还是得在两个时辰内种出一千棵麦苗,但在奴隶劳作的时候,王爷会派出两个人,跟在他后面拔掉小麦苗。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奴隶还能种麦成功,就能保住性命。”
“奴隶又去找祭司,得到了相同的回复。第二天,奴隶听见了更加怪异的吼叫,这次还伴随着一阵咀嚼声。他战战兢兢,却还是忍着回头的冲动,老老实实种完了麦苗。”
“时间一到,王爷来检查,发现地里又有一千棵麦苗,而他派来拔除小麦苗的两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凭风讲完,说:“就是这么个故事。”
“……结束了吗?”有人一怔,“镇鬼王,不,李公子,故事中的奴隶怎么样了?保住命了吗?”
“没有。”李凭风唇边的弧度变大了一些,“故事的结尾,王爷大发雷霆,认为奴隶之所以能做到不可能完成之事,一定是和恶鬼做了交易,于是他抽出刀,亲自砍下了奴隶的头。”
对方倒抽一口冷气:“怎会如此?那现在我们扮演奴隶的角色,岂不是无论如何都……”
李凭风多看了她两眼。这个说话的女人肤色微黑,有一副精明的长相;他对这个女人有些印象。
“杜珈姑娘无需担心,这一关交给我就好。”李凭风温和地安抚一句,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他手指翻飞,很快叠出一只纸马。
纸马飞出、落地,化为一匹真马,甚至昂头“咴咴”两声。
在一片惊呼中,杜珈的声音尤为清晰:“这是折纸化马之术?!这是中原郑家失传的秘术,不愧是……李公子,竟掌握了这等本事!”
李凭风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他觉得人群中总算多了一个顺眼的人。他对杜珈微微一笑,说:“算不上什么本事,会的人不止我一个,她用得还比我好呢。”
杜珈一愣,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但李凭风无意再多说什么。
他扭开头,掐出法诀,指挥马儿踏入房间。
“这一关交给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