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星沉白沙(5)
回到地面的时候是中午刚过,远山头人听说他们走到了死路,也没怎么失望,只说他们的人探查时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头人还说:“今天又来了一些其他的中原朋友,主动说要帮助我们,真是神树的恩典啊!”
他赞美了一番神树,其他部落成员纷纷应和。而在他们之外,确实有些中原人的面孔在窥视这里,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还大大方方朝商挽琴等人拱手。
还有个人干脆大声喊道:“乔门主,镇鬼王,咱们有忙一起帮,有宝贝何不同享?”
两边目光一对,针尖麦芒一闪,接着就是一些假笑和客气话。
只有远山头人很高兴,说:“为了欢迎远方来的热心朋友,今夜我们要通宵畅饮,跳一整夜的舞、唱一整夜的歌!”
此言一出,几人眼神相互一碰,知道今夜探查是没戏了。
正在沉吟间,李凭风忽然上前一步,低声对头人说:“远山,你们试过夜里探查吗?不如今夜……”
远山头人一愣,神色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但因为横肉堆满了他的面庞,分辨不出那表情代表什么。
“不行……绝对不能在夜晚靠近登云树!”他重重一敲黄金手杖,四周居民都敬畏地低下头,“那会给部落招来不幸,所以绝对不可以!”
这严厉的声音传递出去,让四周都一静。而短暂的寂静过后,那些中原来客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没有说话,却都多看了登云树几眼。
远山头人也看出来了,立即再敲敲手杖,大声喝道:“所有人都必须起誓,绝不在夜晚靠近神树,谁不起誓——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头人的眼睛瞪得极大,那两只略混浊的眼球,一瞬间像要突破他眼眶的限制、突破那些褶皱的肉的限制,直愣愣冲出来似的。不光是他,周围其他部落之人也忽然瞪起了眼睛;这些人不发一言,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外族人。
商挽琴脑袋中的弦再次绷紧了。她余光瞥见一抹红,扭头看去,发现流云站在不远处,也那么直直盯着她。女孩儿脸上没了那明丽如火的笑,大眼睛像两只黑洞。
“——起誓!”
头人的黄金手杖,再次重重敲击在地面。
一只手竖了起来。
李凭风竖起右手,缓声道:“我李凭风发誓,一定不在夜晚靠近登云树,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说完,他飞快看了李恒一眼。李恒也竖起右手,重复了一遍誓言内容。
乔逢雪瞥他们一眼,也竖起右手。他说话之前,看了商挽琴一眼,目光很稳,之后叙述誓言时,他的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商挽琴耳朵一动,也像他们一样,举手发了誓。
他们都发过了誓,压力就来到其他中原人身上。那些人无不变色,但又忌惮着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发了誓。只有少数人神态沉稳,一看就有应对的办法。
等回到院子,门一关,四人站在院子中,彼此看看,先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商挽琴开口道:“李公子,你好像是故意提醒远山头人,我们想在夜晚行动啊?”
她有点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凭风。
李凭风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摇头:“商姑娘高看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唉,最近奔波劳累,都给我累糊涂了。但这的确是我的失误,我不会推责。”
说罢,他神色肃穆,对众人行礼。
商挽琴扯了一下嘴角,还想说什么,但手里被乔逢雪轻轻一捏。
“李公子既然不是故意的,今后多注意就好。”乔逢雪咳了两声,很和气地说道,“况且,我们发誓不能‘靠近’登云树,却没说不能‘进入’登云树下方。这登云树下范围极广,想要找到另一条进去的道路,想必不难。”
驱鬼人的誓言,讲究语言与内心想法一致。如果心里想的是“我不能靠近,更不能进入登云树下方”,那无论怎么玩语言游戏都没用。相反,如果心里想的就是“我不靠近,但不妨碍我进去”,那誓言就相当于无效。
李凭风立即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阿恒,你呢?”
李恒闷闷点头。
“商姑娘?”李凭风一脸苦笑,“情况紧急,恕我不能直接开口……”
商挽琴迎着他的目光,眯了眯眼。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语气平平,“但如果让流云知道你玩这种花样,一定会气得大骂‘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说不定再也不喜欢你啦,李公子。”
“是么?”李凭风一叹,又是忧郁的样子,嘴边却泛起微笑,“那对她而言,也无非少了一桩求而不得,反而是好事。”
他面容艳丽又忧郁,眼中却藏着冷酷的意味。
“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商姑娘,乔兄,方才琉璃部落的异常,你们都察觉了吧?”李凭风接着道。
“自然。”乔逢雪说,“只有些许异常,但我的确察觉到了鬼气的存在。”
“果然。”李凭风若有所思,“商姑娘呢?”
商挽琴盯着他。“我觉得有点不对,但说不好。”她语气依旧平平,“我法术学得不太好。反正表兄说有鬼气,那就肯定有鬼气。”
李凭风笑笑,看向李恒:“阿恒,你怎么看?”
李恒垂着目光,恭敬道:“公子,我已经巡视过绿洲,并未在地表发现恶鬼存在。琉璃部落诸人,虽有行为异常,但都是血气正常的活人。”
“我想着,会不会是因为泉眼被恶鬼鬼气污染,影响到了部落成员?”
李凭风沉吟道:“那泉水确实带了点鬼气,他们天天喝这水,受到影响也不奇怪。早日解决泉眼恶鬼,应该就没有大碍。”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商挽琴不再说话,乔逢雪也只点点头。几人又商量了一番,决定明天找借口出行,寻找新的通往地下的道路。
“我再去打听些消息。”李凭风说着,笑叹一声,“中原的客人们追着我们来此,也该让他们发挥些作用。”
他没说具体的打算,其他人也没问。乔逢雪只说:“辛苦李公子了。麻烦和远山头人说一声,我身体不适,晚上的宴饮就不参加了。”
“这不麻烦,一句话的事。”李凭风说,“只不过,乔兄,远山怕是要疑心你会偷偷靠近登云树,可能会派人来监视。”
“无妨。”
乔逢雪淡淡一句,转身回房。
李凭风看向商挽琴:“商姑娘可要与我同行?”
商挽琴回头看看房门,再看看李凭风。她稍作犹豫,还是说:“我留在这儿照顾表兄。那些人不怀好意,万一来打扰他怎么办?”
李凭风深深看她一眼,叹道:“真是兄妹情深。”
说罢,也带着李恒走了。那少年护卫跟在他身侧,好似一道沉默的影子。
商挽琴亲手关上院门。
她来到房门口,敲敲门,又自行推门进入。
“进……唔,我话还没说完。”
屋里拉着帘子,但沙漠的阳光还是透过来,将空气照得很亮。光凝固似的,里面漂浮着一粒粒尘埃;在尘埃的下方,青年躺在卧榻上。他手里举着一朵琉璃睡莲,正对着光端详。
商挽琴进去的时候,他正想把那朵花收起来,但没来得及,于是说出这么一句。
她不觉笑了:“看来表兄很喜欢嘛。”
他没出声,目光移到一边,应了一声,又问:“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看你有些不舒服。”商挽琴走过去,探探他额头,“果然,你有些发热。地下幽凉,地面炎热,是很容易不舒服的。现在吃药吧?”
“一点不适……”他话没说完,就在她的目光里住了口。
商挽琴把药瓶拿出来,倒出一粒药丸。这药丸子将近元宵那么大,棕黑色,同时散发出蜜的甜味和药的苦味。
乔逢雪立即拧眉,有点抗拒地说:“我明明告诉郑医仙,不要把药丸搓得这么大。”
商挽琴动作一顿,咳了一声:“那个,是我让郑医仙做大一些的。我问过他了,他说做大一点,药效也更好。”
乔逢雪盯着她,仿佛有点难以置信。
商挽琴沉默一瞬,试探道:“要不,我陪你吃?”
“表妹要怎么陪?”他面无表情。
商挽琴沉吟片刻,摸出一包果脯,说:“你吃一口药丸,我吃一口果脯。”
乔逢雪:……
“算了,拿来吧。”他伸出手,叹了口气,更加无精打采了。
商挽琴倒水端水,又奉上果脯,殷勤道:“吃完药,表兄可以吃果脯甜甜嘴。”
“滑头。”他瞟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我又不是个孩子。这果脯你自留着吃罢。”
她没作声,只伸手拉住他衣服。他有些诧异看来,静默片刻后,他睫毛一颤,看向一旁。
“知道了……给我就好。”他将水杯凑在唇边,含糊地说了一句。
商挽琴托腮看他吃完,才说:“表兄,你说,琉璃部落的异常,真就因为水里有鬼气?”
“表妹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他立即问,目光凝聚起来。
“我说不好,但还是小心为上。”商挽琴观察着他的表情,“我在想,万一,我是说万一,除了泉眼之外,琉璃部落还有其他麻烦,求表兄帮忙,表兄你会答应吗?”
他神情动了动,说不好那是个什么情绪。
“比如?”他问。
商挽琴索性直言:“比如,远山头人说自己的心脏有问题,指不定他们会再求表兄帮忙,让你给他治病?”
乔逢雪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他伸手摸摸她的头顶,柔和道:“我也算久病成良医,可终究不是个大夫,他们怎会求我?”
“那谁知道呢。”商挽琴想起原著剧情,撇撇嘴,“指不定就让你去找什么难得的天材地宝,结果到了一看,哇那地方艰险环绕,害你耗费不少心血、元气,亏了自己的身体——你笑什么,凌言冰那事就是这样的嘛!”
她把自己说气愤了。
结果乔逢雪更笑起来,像听了个笑话。笑够了,他才说:“表妹放心,我和琉璃部落没有特别的交情,有些忙能顺手一帮,就顺手为之,不行就算了,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商挽琴立即道:“那就是不帮了,对不对?除了泉眼的事情之外,你都不帮,我们说好了。”
空气里的尘埃缓缓漂浮,像缓慢流动的时间。隔着这些尘埃,他目光幽深,也像存着某种缓慢流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可以,我们说好了。”
青年望向窗外。他唇边有一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
叮当、叮当、叮当——
冰冷的镐敲击着冰冷的矿石,只有中间一具具躯体火热,但这火热注定要全部消逝在冰冷的地底。
这一幕日夜持续,年复一年。
叮当、叮当、叮当——
人影重叠着人影,沉默重叠着沉默。除了工头挥鞭与呵斥的声音外,别无其他。
但有另一种无言的声音,却在这片空间里拥挤着、酝酿着,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多。
——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
——好恨啊,好恨啊,好恨啊……
美丽的矿石清澈通透,在火光里熠熠生辉。它们被不断敲击、打磨,一车车地运送出去;血液一般的财富,流淌在血管一般的地底世界,维持着地表部落的富庶与安详。
——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
——好恨啊,好恨啊,好恨啊……
火光与宝石的反光,带来光明的同时,也投下了庞大的阴影。
人影站在阴影之中,窥视着这一方世界。他伸出手,手指如花瓣绽放;庞大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但旋即,人影收回了手。
“不能着急。太着急的话,就不中用了。”人影自言自语,“忍耐,忍耐……不出几年了。”
片刻后,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到来。
然而,阴影之中,睁开了另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清寒锐利,如最凛冽的天光和最锋利的剑,能够辟除一切邪祟;当它凝视黑暗时,那尚未成型的存在微微颤抖起来。
地底世界也颤抖起来,落下了碎石。蚂蚁一般的人类喊叫起来,以为地震或者敌袭,之后发觉无事,就愤怒地挥起长鞭,狠狠鞭打脚边的奴隶来泄愤。
干瘦的身躯倒在地面,血液与尘埃不分彼此。不远处,堆放尸体的坑洞快填满了,很快需要挖个新的。
无人出声,无人反抗。
只有空气中那无声的呻/吟陡然浓重。
——好累好累好累……
——好恨好恨好恨……
目光的主人凝视着这一切。这目光清寒依旧、锐利依旧,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原本想再等一等。”
他对那暗影中的存在说道。
“我原本并不想剥夺任何人选择的机会。”
“可惜我有了一个新的约定。所以……”
目光的主人闭上眼,也张开双臂。
“——成型吧。”
让命运的铡刀就此落下。
霎时,黑暗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