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入v三合一) “表妹从来是……
很快,那光芒朝他们靠近,也变得更明亮,令整个黑暗的洞窟亮堂不少。
一种摇晃的光芒弥漫开,在四面八方映出晶冻似的影子。紧接着,从头顶也落下了光芒。
商挽琴抬起头,看见不少石头,还有许多摇曳的水草,以及一些不怎么动弹的鱼。它们都悬浮在那晃荡的光里。
“我们在水底?”她明白过来,“上面就是鹤影潭?”
“对。到月上中天时,这里就会被月光照亮。承月露凝结的地方就在前方不远。跟我来,小心。”
他拉着她。他们往前走。
前方道路开阔,明显是开凿出的厅堂,两旁还有灯台,里面有火熏过的痕迹,还有燃烧后的燃料遗骸。
在更前方,有一束更加明亮的光芒投下,照亮了一座石台。那石台被雕刻成五瓣花朵的模样,上面放了一尊雕像:双膝跪下、手托圆盘的彩玉狸花猫。
……狸花猫?
商挽琴眨了好几下眼,才确认自己没眼花,发出疑问:“为什么是猫?”雕得很可爱,脑袋还高高抬起,神情有些骄傲。
“狸奴灵性,能够辟邪。表妹,你学法术实在该认真点。”他略显无奈,“真人说过,看见‘狸奴乘月’,就是到了地方……快看!”
商挽琴心道,你们名门正派才信猫能辟邪呢。
无需他说,她已经看见了。
前方,那束明亮的月光正正好落在圆盘上,渐渐凝成了团团雾气。那雾气越来越浓,眼看就要凝为实质。
“那就是承月露?”商挽琴却警惕起来。她记得,原著里,乔逢雪也是顺利来到了这里,但就在即将得到承月露的时候……
“啾啾啾……!”
万没想到,原本乖巧的芝麻糖忽然激动起来。它张开翅膀,利箭般飞出,直扑那将要成型的承月露。
它那银色的躯体舒展着,每一根羽毛都在月光里闪烁光泽。
而在它前方,那彩玉狸花猫的身侧,陡然冒出了一股浓郁的黑烟。
黑烟升起,形成一条巨大的黑蛇。它轮廓虚化、没有实体,硕大的头颅上有两对细长的眼睛,从中不断滴血。
那四只眼睛一共有八粒瞳仁,正在疯狂乱转,紧接着,它们齐刷刷看了过来——
“……!”
黑蛇张开嘴,分成三道的蛇信剧烈弹动,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响。
芝麻糖已经飞到它面前,却被那声音一震,直接被震退回来,在半空连翻几个滚,重重摔下,两只红眼睛都翻成了白眼睛。
商挽琴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它,避免了它被抽得贴在墙上的命运。
来不及斥责这闯祸的小鸟两句,无边的黑烟已经弥漫开来。
月光消失了,彩玉狸花猫消失了,波光消失了……乔逢雪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得不可思议的迷宫,幽邃地铺展开去。
“表兄?”
没有回答。
商挽琴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鬼域。
这个世界拥有恶鬼。和她上辈子看过的作品相似,恶鬼通常诞生于怨恨、恐惧、愤怒……这些负面情感。
它们天然憎恨活着的生灵,也通过捕食生命来维持自身的存在。
但好在,恶鬼虽然强横,却也有自己的弱点。
它们最大的弱点是: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则存在,而且这种规则必须是人类可以理解、可以发现的规则。
据说这是天道对恶鬼的制约……这话听听就得了,天道真要制约,就不该允许恶鬼的出现,人类自己都能把自己玩儿死,还需要啥恶鬼啊。
总之,撞鬼的时候,如果想活下去,就要努力寻找出恶鬼的规则,哪怕驱鬼人也不例外。
那么,眼前这座迷宫的规则,会是什么?走通迷宫?要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但原著里乔逢雪在这儿吃了很大的亏,大概会另有玄机。
她第一百零一次后悔,没把剧情仔仔细细背下来……她当初到底为什么只看爱恨情仇,对升级打怪的剧情统统一目十行啊?
商挽琴忏悔了一秒钟,就揉揉脖子,左右观察起来。
规则规则……要找出来,应该不会太难。
两侧的墙壁高得看不见顶,身后也是黑幽幽、深不可测的道路。每隔一段距离,墙上就有点亮的火把,作为照明的光源。
往前看,能看到左右都有岔路,而尽头是墙壁——死路。
呜呜……
有这样如泣如诉的风声。
“你好?有人吗?”她大声喊出来,听见远远近近的回声。
没有人的话,应该就不是角色扮演类的恶鬼。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有些恶鬼会构造出一片复杂的鬼域,创造出许多人类、动物的幻影,以此迷惑猎物,让他们以为自己“误入桃花源”,从而心甘情愿地住下来,不知不觉就被恶鬼消化掉了。
但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哦对了,还有一只在她手里蔫巴巴的小鸟。她看看手里的芝麻糖,发现它有气无力的,脑袋顶还肿了一大块,泛着亮亮的淡红。
“芝麻糖,你这真是……怎么在别人那儿,你就是金手指,在我这儿你就是只小麻烦鸟?”她戳了它一下,“你说说,你干嘛那么着急地飞出去?”
刚才,那恶鬼原本在沉眠,却被芝麻糖惊醒了。
“啾……”小鸟恹恹地应了一声,似乎在认错。它精神很差,眼睛闭着,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商挽琴将它揣回兜里。
一直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她开始往前走,在经过岔路口的时候,她会特意多往里面看两眼。
岔路黑黑的。
在经过第三个岔路口时,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歌声。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熟悉又陌生的歌声,听得商挽琴一个激灵。
那是……可怎么会?
一种强烈的冲动袭来。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追着那道影子跑了出去。她跑进了这一条岔路,前方就是新的拐弯。
唰啦——
火焰霎时亮起,照亮了新的道路。
在前方的转角,那道人影拐了过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能看出那是个女孩儿的影子。她赤着脚,跑得无声无息,一角白色的衣物飘飞如蝴蝶。
那阵歌声又隐隐约约响了起来。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
商挽琴慢慢停下脚步。她刚刚伸出的手,也慢慢落了下来。
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汹涌而来,让她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促使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追上那个人、追上那段时光、追上那不可挽回的往事——
商挽琴怔怔看着前方,又踏出新的一步,然后……
锵!
乌金刀出鞘,重重劈砍在转角的墙壁上,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响声。
原本摇曳的火焰凝滞,似乎感到了惊异。
商挽琴站在路口,手里握着乌金刀。她眼帘下垂,然后缓缓抬眼;当她望向上空的虚无时,脸上已经挂起了大大的笑容。
“现在表兄又不在,我怎么忘了?完全不用再装嘛。”
她带着笑容,拖着刀,一步步走向前方,走向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
“我本来还在认真思考你的规则,但你实在弄巧成拙——为什么要偷窥我的内心?”
“偷窥我的内心,选择哪一段记忆不好,偏偏要选择这一段?”
“你难道不知道,这首歌根本不存在?”
“你这样卖弄本事,和直接告诉我,你是玩弄人心、制造幻觉、诱惑猎物自己跑进陷阱的那种恶鬼,有什么区别嘛——!”
迷宫中突然出现的人影,带来无形的心理暗示:追上去!追上去!
如果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忘记理智,就这样跟上去,最终到达……不知道,大概是恶鬼的肠胃里?
商挽琴曾经在兰因会中与恶鬼朝夕相对,刚才却也有一瞬间沉溺在暗示当中。那是利用人心深处的软弱而生出的暗示,比普通的暗示更强力。
如果不是它选择了这首不存在的歌,也许她还会再追逐一截道路。
而现在,商挽琴举起刀。
也举起了风。
那凭空而起的长风,像一匹丝绸被她挑动;风渐渐变大,暗红的光芒如细带一般缠绕在她的刀上。
她往前挥刀。
暗红的光芒也往前飞去。它们无限地延伸,好像某种怪物细长的手脚,疯狂地往前、往前,直到——
“……!”
难听的尖叫迸发而出。
那道消失在转角处的人影,被暗红的光芒捆了个结结实实,用力拖拽了回来。它还维持着人类的模样,但手脚都在拼命地舞动,好像没有骨头。而当它抬起脸,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空白的面容。
空白的脸……吗
她隐隐有些失望,却又觉得不出所料。
“你真恶心。”她认真评价。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刀已经调转方向,用力将怪物捅了个对穿。
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仍在拼命地挣扎,发出一连串怨毒的尖叫。
商挽琴盯着它。慢慢地,她凑近过去,仔仔细细端详它的模样。
“你在模仿我记忆中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没有感情,瞳孔扩大到极致,几乎占据了她整个眼睛,“可你看不清她的脸,是吧?真是可惜。不好意思啊,你之所以看不见她的脸,是因为……”
她提了提嘴角:“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道人影的原型,深藏在她记忆深处。
很多年前——
或许也没有那么多年。六年,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十二三岁,上辈子才上初中的年纪,这辈子已经是兰因会里马马虎虎的杀手。
那时,她已经渐渐明白自己永远都逃不出去,日复一日地感到绝望。每天睁开眼,都想发个疯,夺门而出去砍死那群恶棍,能砍多少砍多少,和他们同归于尽。
就在那样低沉的心情里,她遇到了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那个人叫“乙水”,是兰因会的杂役。商挽琴经常在吃饭的地方看见她,她要么在擦屋子,要么在慢慢地吃一个粗糙的窝头。
兰因会的杂役,总是吃那种粗糙的窝头。明明他们已经被割去了舌头、毒哑了喉咙,这辈子不可能再发出一声,每天还要做许许多多繁重的活计——这不值得吃好一些吗?
他们自己大概也这样觉得,时常露出怨恨或者悲伤的神情。
但乙水不一样。每次乙水吃东西的时候,都吃得仔仔细细,脸上还带着一种幸福的笑容。
看得多了,商挽琴忽然很迷茫:大家处境都这么不好,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快乐,我却如此焦虑而绝望?
于是她走了上去,带着自己的那份午饭。她将午饭递出去,说:“你吃我这一份吧,然后……我想知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她说话说得很生涩。长年累月没太和人说话,她几乎要成为另一种哑巴。
乙水非常意外地看着她。然后,她大大地笑起来,用力对她点头。
——那是她们友情的起点。
一开始,因为乙水不能说话,她们的交流很困难。后来,在她们变得非常熟悉之后,就有了很多的默契。
某一次,乙水用画图的方式,教给了她这首歌,据说是她家乡的歌。
那时商挽琴非常惊讶:“你还记得家乡吗?”
乙水难得露出了忧伤的神情。于是商挽琴才知道,乙水是十岁被带回来的,而那之前,她有一个很贫穷却很幸福的家。
但是,她的家却被恶鬼毁灭了。
商挽琴很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乙水却又笑起来。她靠过来,轻轻抱住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她年龄更大,那会儿应该有十六七岁,身上总有皂角的清香。
然后,她指着写在地上的歌词,想让商挽琴唱给她听。
商挽琴很为难:“我不知道怎么唱。”
乙水比划着,意思是“你想怎么唱都可以”。
就这样,商挽琴学会——不,是编了这首曲调,唱出了乙水家乡的歌。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的歌词,和世间独一无二的曲调。这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歌。
而在乙水死后,就只属于商挽琴一个人。她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歌,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首歌。
所以……
十九岁的商挽琴,现在重新笑起来,眼里却隐隐泛起泪光。
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狠狠抓住怪物的脸。
“选什么不好,要选她?”
“对恶鬼而言,可以轻易窥探的人心,很好玩吧?”
“像你这种玩弄人心的恶心玩意儿,我一定要……”
“……表妹!”
这声音就在身后不远。
商挽琴胸中那潮水般漫延的情感,倏然回笼,紧紧缩回了她内心深处的小匣子里。现实的考量通通袭来;只一瞬间,她就想起了自己现在的人设,和她已经决意贯彻到底的目标。
她僵住了:乔逢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上一刻都还没感觉到他的气息。
她再一看自己手里的怪物:凄凄惨惨,拼命挣扎,还不停尖叫。
糟。要是被看到这个样子,她的身份岂不是要暴露……
心念电转,当机立断!
商挽琴刀一拔、手一收,整个人往边上一倒,嘴里还叫:“你这恶鬼……我和你拼了!!!”
扑通——她倒在地上,又飞快爬起来,捂着心口气喘吁吁,身体还微微发抖。
总之,就是一副“打不过、很害怕、我在硬撑”的样子。
对面的怪物呆呆地飘在原地,一时间,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出现了一种名为“迷茫”的情绪。
这个人类,好奇怪哦……
紧接着,它反应过来,当即就想逃走。
但是,一线银光已经袭来。
那银光如流星,却比流星更长久;似春雨,又比春雨更绵长。
它在空气中划过,擦出明亮的乐音,而后轻柔地缠绕上怪物的脖颈,再柔柔地收紧——
怪物的头颅,被齐齐整整地切割下来。
在落地之前,它整个化为青烟,消失了。
这座高大的迷宫也出现了变化。
两侧的岔路口都消失了,前方原本是死路的地方,变成了新的道路。周围那种高大不可攀越、阴森冰冷不容窥探的感觉,现在也消失了。
商挽琴呼出一口气。她仰着头,看那缕银光收回,然后她转过身,还是捂着心口,语气虚弱地夸奖:“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软玉剑。表兄……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乔逢雪站在不远处。摇曳的火光下,他眉头微蹙,正快步走来,面色比平时更苍白。
“……我担心你。”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喉咙里压着咳嗽,声音就有些嘶哑。
他手里的软玉剑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好似一截无害的银绳,还自己乖乖地缠回了他的腰间。
看着这一幕,商挽琴的思绪飘了一下:虽然“软玉剑”很漂亮、很高大上,但其实她常常忍不住觉得,它真的、真的好像一条腰带啊。每次他剑出鞘时,都会让人多看一眼他的衣服,担心会不会因为腰带没了而出现什么尴尬的场景……
“表妹?”他走近过来,到底侧头咳了两声,却有些急切地又来看她,目光钉在她脸上。
“你,你哭了?那恶鬼伤着了你?”
商挽琴说:“没有……”
才吐出两个字,她摸摸眼角的泪痕,心念一转,立即抽了两下鼻子,幽幽怨怨道:“是啊,表兄,我刚才真的有些害怕……这恶鬼怎么打都打不死,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要演,就要敬业。
乔逢雪忙将手抬高,犹豫一瞬后又按下去一些,轻轻拍拍她的肩,语气柔和:“不怕不怕,表兄已经来了。”
商挽琴又嘤嘤嘤两声,才问:“那恶鬼已经除了吗?”
他多看一眼她脸上宛然的泪痕,手指无意识动了动,慢慢将手放下,手指蜷缩在掌心。
面上,他神情沉稳,摇头道:“鬼域未解,就是恶鬼还在。刚才我消灭的只是一道分/身。”
“这恶鬼有些不同寻常,我看像是快要晋升为玉级的金级恶鬼,但因为受了重伤,实力受损严重,才会盘踞在承月露附近。必是想用承月露疗伤。”
恶鬼分为玉金银铜四个等级,对应的驱鬼人也是四个等级。如乔逢雪是天下少有的玉级驱鬼人,而商挽琴在玉壶春的评级里只有铜级。
“竟然是金级恶鬼?”商挽琴吃了一惊。
她对这段剧情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记得“乔逢雪中了毒,又在这里受了伤”、“这只恶鬼挺强的”这两件事。
而刚刚她与怪物交手,感觉它只有银级的力量。可乔逢雪说它是金级……
不待她发问,他就体贴地解释:“这恶鬼能够一分为二,鬼域也能一分为二。”
“它将你我分开,分别困在不同的鬼域当中。幸好,困住表妹的鬼域力量不算太强,是较弱的银级,主要继承了恶鬼蛊惑人心的本事。表妹武艺上佳,才能与它周旋一二。”
他又叹了口气:“还是我来晚了,不然,总能免去你受惊。”
……受惊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商挽琴有点想笑话他太操心,可最后只是嘴角一抿。
“那表兄赶来我这里,是因为另一处恶鬼已经解决了吗?”
他神色微动,眸光沉静,只说:“嗯。”
商挽琴正要松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她眉头一皱,忽然抬手摸向他颈侧。
乔逢雪身体略一后倾,却没能来得及躲开。
“……没有脉搏。”商挽琴神色倏然冷淡,“表兄,你来到这里的只是一道化身,真正的你还被困在另一处鬼域里,是也不是?”
有一种法术名为分/身术顾名思义,它可以让使用者分出化身,而且化身的实力能够有本尊的七到八成,但没有真正的生命体征。毕竟,化身只是力量的凝聚。
这是非常强大的法术。
但这法术有个特点:对使用者的身体状况要求很高。只有气血充足、筋骨强健之人,才能使用。如果体质稍弱,却强行使用这道法术,就会大大损伤身体元气,乃至伤害根基。
商挽琴恨铁不成钢:“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能轻易……”
“不是轻易。”
他眼神倏然锐利,神情变得认真许多,语气也沉了一些。“不是轻易。”他又说一遍,“表妹,我担心你。”
她忽然说不出话。
不错,在乔逢雪眼里,她只是一个武艺不错、法术马马虎虎的表妹,性格还冲动嚣张,半点受不得气。扪心自问,倘若他们位置互换一下,她也要担心这么个不省心的亲人。
她张张口,再维持不住刚才那凶巴巴的样子,只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个银级的恶鬼……”
“而表妹却只是个铜级的驱鬼人。”他面露无奈,唇边却有笑意,“好了表妹,莫非你还要跟我客气?既然我答应带你来,就是早决意护好你。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好,我又算什么玉壶春门主?趁早辞了位置,去当个病弱闲人罢!”
“……才不是这样。”
她只能说出这一句,就无法辩驳。
她有些忧心:原著里这段剧情没有她,他都变成了后来双目失明、不良于行的惨状,现在强行使用分/身术,会不会干脆一命呜呼啊?
莫非她不要强行跟来,会更好?
“都怪我。”她喃喃道。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前世今生,早点开始改变自己废物点心的人设,就不会让人这样担心了。她还说芝麻糖闯祸呢,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乔逢雪却不在意道:“不怪你。我已经看明白,想要破除这恶鬼的规则,就是要同时解开两边的鬼域。”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使用分/身术。反倒是因为有表妹帮忙,我轻松除掉了这边的恶鬼分/身,省力许多。”
他微笑着,注视她的目光非常柔和:“表妹,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商挽琴被他看得心中一颤,别开目光:“这些我们回去再说。那快走,我们去破了鬼域,好让你解开法术!”
他笑道:“恶鬼分/身已除,现在只需要走过去,便是出路,着什么急……好好好,我不多说,我们快些过去。”
商挽琴半是拉着他,半是扶着他。看他那眼中满是血丝的样子,她真有些担心他会就这么倒下去,再也不起来。
没了恶鬼阻挠,迷宫不再显得幽深难测,很快他们就到了尽头。
到达之后,乔逢雪上前一步,在半空画了一道符咒,衣袖一甩,口中轻叱:“破!”
面前光华连闪,徐徐出现一道紧闭的门。
乔逢雪正要推门,却又侧头道:“过去之后,就是我所在的鬼域。那里十分凶险,便是我也要打起精神应对,表妹,不如你先出去……”
他语气中藏了一丝轻微的犹疑。
“我们一起去!”商挽琴坚定道,“你都说了,我多少算个助力,那就不能将你抛下。”
“但……”
“表兄都能来救我,我难道救不得表兄?不要多说了,快走!”
他微微点头,看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郑重,然后推开了门。
无尽的烈焰和炽热的烟尘,扑面而来,顷刻吞噬了黑暗的迷宫。
商挽琴再一眨眼,面前就已经是铺天盖地的烈焰。
往上看,是飞着黑色烟尘的模糊的天空;往下看,是龟裂而干涸的大地。四周有岩浆化为的河流。
在岩浆的河流里,却挤满了人类。他们躯体僵白,密密麻麻地挤在岩浆里,口中不断发出呻/吟、哀嚎,双手拼命向上举起,挥舞着仿佛想抓住救命稻草。
“救救我……”
“救命啊……”
“救我……”
“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是你该去死!!”
从悲惨的哭泣到怨毒的诅咒,人类的声音充斥在火焰的世界里,比无处不在的烟尘更拥挤。
商挽琴听得有些起鸡皮疙瘩。她紧抓住乔逢雪的手臂,喃喃道:“这场景是有些渗人了,表兄你别怕,如果你想晕倒,可以靠在我身上。”
“……唔,我记住了。那我就靠着表妹,往那一头走了。”
他指着某个方向,又咳了一声。大概是被烟尘呛到了,他的语气才有点微妙。
商挽琴按他所指的方向前进。
脚下的地面并不稳定,像是踩着岩浆上漂浮的石头,每一步都会微微摇晃一下。商挽琴走了几步,怕乔逢雪站不稳,就问他要不要自己背,还认真保证自己力气很大、背人很稳。
他说:“不。”
啊,被拒绝了。他可真逞强。
热风不断吹来,火焰也有意无意往他们面前扑。岩浆的河流越来越近,那里头漂浮的人也越来越近。他们伸出水草一般、柔若无骨的手臂,想要抓住他们。
“乔逢雪……”
“乔逢雪!”
“门主啊……”
“为什么总是你!?”
他们发出这样的声音,高高低低,不断念着他的名字。
商挽琴慢慢发现,那些人类的面孔里,有一些似乎有点熟悉。虽然是死人般的灰白、神情也很僵硬,但那五官依稀像是……那一个是不是有点像凌言冰?还有那个,也像玉壶春里的哪个弟子。
还有那个,似乎和温香有点……
“表妹勿要多看,免得被恶鬼迷惑。”
乔逢雪忽然抽出软玉剑,挥手之间便辟开火焰。
柔韧的银光飞扬如花,卷起火焰也如旋转盛开的花朵;它们四散而去,覆盖了河流中灰白僵硬的人体,并发出了灼烧的“滋滋”声。
那些不间断的诅咒齐齐断裂,变成了一阵阵的呻/吟。
只有火焰燃烧、燃烧,随着人类挥舞的手臂而不断飘动,如花朵又如不断变化的万华镜图案。诡异之外,竟然有一丝美丽。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浅笑着说了一句:“表妹快看,很美吧?”
热烘烘的鬼域里,商挽琴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忍不住说:“表兄,你这样会很像……”
“嗯?”
很像变态。算了,还是不说了,免得还要解释什么叫“变态”。
而且,会有这样的想法,肯定是她想多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觉得他像深渊,又是觉得他像变态。明明他刚刚才冒险来救她,态度还温柔和蔼,怎么看都是一个担心表妹的好兄长。
这时,乔逢雪再次挥出一剑。
这一剑劈开了前方的地面,露出一方空洞。其中的岩浆凝固不动,仿佛在最滚烫时被施了时间定格的法术。
他们站在地裂的边缘,向下看去。
下方有一只巨大的、金红色的椭圆形,好似一只茧。在茧的旁边,是盘腿而坐、手掐法诀的乔逢雪。那就是他的本尊。
商挽琴正想往下跳,却听他说一句“表妹得罪”,接着整个人就被他搂在怀里,往下方一跳!
下方的巨茧弹动了几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但盘坐着的本尊却适时出手,打出一道法决,将它的异动压制回去。
接着,本尊抬起头,往他们这里抬手一指!
软玉剑飞出,化为一道宽阔的银练。它飞卷上来,裹住商挽琴,让她轻轻落在地上。
乔逢雪的分/身也消失了,而本尊睁开眼。他眼中有赤红的光一闪而逝。
“茧里是恶鬼本尊,出口也在里面。”他简洁地说,声音里透出一股压力,“我的神魂要进入茧里,要专心寻找出口,表妹且待在我身边。”
说完,他重新闭眼。
起先,商挽琴将他说的“待在我身边”理解为“为我护法”,于是拿着刀,肃容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现四周风平浪静,除了热了点、天空压抑了点、周围岩浆里凝固的人体渗人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也干脆坐下来。
等啊等啊等啊等……
一切就像凝固在时光中,什么变化都没有。
她掏出芝麻糖,又摸出药粉,给它敷在头顶的肿块上。敷药的时候,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肉芽,好像从肿块里要长出什么东西。
她第一反应是:难道芝麻糖被恶鬼寄生了?
有这样的例子。恶鬼将自己的一部分种在猎物体内,一开始猎物不会有什么异样,还能平安地回去。但过不久,猎物就会失去神智,沦为恶鬼的分/身,帮助恶鬼诱拐新的猎物。
那就被称为伥鬼。
有能力制作伥鬼的,都是力量强大的恶鬼。眼前的恶鬼是金级(她确实从茧上感觉到了这种气息,乔逢雪所言不虚),制作个小伥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时,芝麻糖忽然别过脑袋,还睁开眼“啾啾”两声。
“你不想让我碰?”商挽琴一怔,“你说要长出新的羽毛……等等,为什么我突然可以听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啾啾啾!”
“你说也是新羽毛的力量?哦,你还说你之前不是为了承月露飞出去的,是想捕食恶鬼……你一个小小鸟,羽毛都没长全,还想捕食人家金级恶鬼!?”
商挽琴好气又好笑:“我还没听说过谁能吃恶鬼……”
她声音一停。
真的没听过吗?原著里,主角的金手指灵兽,后来确实变得很强大,可以捕食恶鬼甚至净化环境吧?咦,再仔细一想,它似乎确实能长出新的冠羽,那种能力好像就和消灭恶鬼有关。
商挽琴立即郑重起来,双手捧着芝麻糖,露出慈爱的目光:“好芝麻糖,你可要快快长出新羽毛,快快成为强大的灵兽。今后,你就是我的planb了!”
plana:跟在乔逢雪身边,利用对剧情的预知优势,铲除兰因会。
新增planb:好好培养芝麻糖,抱紧鸟腿,今后指哪儿打哪儿,让芝麻糖帮她吃光兰因会的变态。
好耶!
“啾啾啾!”
芝麻糖扬起双翼:我会努力的!
天真可爱的雏鸟,还是会为了别人期待而振作、努力、热血沸腾的年纪,和打了两辈子工的社畜截然不同。
一人一鸟,都很满意。
将芝麻糖放在膝盖上,再喂它喝点水、吃点东西,百无聊赖的商挽琴又去观察那个茧。这东西之所以让人觉得像茧,而不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蛋,是因为它表面由无数细丝交织而成。
在金红色的、略透明的表面下,还能看见有什么东西,以一种规律的频率颤动。
砰砰、砰砰……
这种奇异的景象,有时也是“恶鬼规则”的一部分,比如看久了心智失常,自己冲上去一头撞死在上面之类。
这颗茧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四周火焰灼浪的景象在慢慢凋零,它们缓慢地黯淡、收缩;火焰减弱,岩浆黯淡,天空也不再那么模糊不清。
而乔逢雪的身上,则发出淡蓝的微光。
商挽琴知道,这是他的神魂渐渐占据上风的标志。再过不久,等他斩除了茧中恶鬼,一切就该结束了。
她盯着他,觉得他的状况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便思忖:难道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因为她帮忙除去了一道恶鬼化身,所以他虽然用了分/身术,却不至于像本来的命运里那般艰难?
那就再好不过……
正所谓,越不想发生什么就越来什么。商挽琴才刚刚乐观起来,就见乔逢雪忽然眉头一皱、身体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出来。那血发黑,一看就不祥。
“表兄!?”
商挽琴第一反应是抽出刀,摆出防御的姿势,接着才腾出手来拿丹药。
但丹药喂到他嘴边,他却微微摇头。
乔逢雪略睁开眼,有些吃力而模糊地说:“抱歉,我要多费些功夫……但是,不必担忧……”
商挽琴都要无语到笑出来了:大哥,你看看自己这样子,像是能让人不必担忧的模样吗?
她没搭理他,一把将丹药塞进他嘴里,没好气道:“逞什么强,先吃了再说吧你!这是加了清心草和天昙露的固本丹,既能补气,又能稳固心神,不会妨碍表兄对抗恶鬼的。”
这可是她从狐狸脸那儿薅来的好东西,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吃呢。因为是狐狸脸私下自制的好东西,不是兰因会的存货,她用得也比较放心。
他闷哼一声,喉咙一动,终于将那口丹液咽了下去。
乔逢雪重又闭眼,面色好看了些。
商挽琴刚刚舒展神情,忽然眼神一凝。
她猛然扭头,正看见巨茧表面的动静:一道缝隙裂开,从中升起一道影子。那是一条金红色的长蛇。
除了颜色之外,它看上去,和他们在地底遇到的黑蛇一模一样。尤其那两对细长的眼睛,和其中八粒乱颤的瞳仁,看久了更觉妖异。
但和一开始相比,现在的它似乎更多了些理智。
“人类。”它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怪异难听,音调和音高也扭七扭八,仿佛要把人类的耳朵按在地上摩擦。
“蛇鬼。”商挽琴礼貌回敬。
“啾啾……!”
芝麻糖气势十足地飞起来,刚冲恶鬼叫了两声,就被商挽琴抓了回去,强行塞回兜里。她皮笑肉不笑道:“不好意思啊鬼兄弟,我家小鸟出生不久、没啥自知之明,你别跟它见怪。”
“人类,”恶鬼说,三分叉的蛇信乱颤着,“我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我可以给你们机会,成为我的一部分。”
高级的恶鬼拥有一定神智,甚至会用语言诱骗人类主动成为自己的伥鬼。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你骂人别这么难听啊。”商挽义正辞严,“说起来,你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是条蛇,却要搞个茧,多不搭?人家都是破茧而出、化蝶重生,多好看多励志,你看看你,破茧成蛇,听着还怪恶心人的。”
蛇类的两对眼睛不断转动着,投来冰冷而邪恶的视线。
“我给你们机会,从此拥有天下无敌的力量。等我成为玉级恶鬼,你们也能……”
商挽琴打断它:“什么机会不机会的,你要是占了上风,还能在这儿和我唠叨?不就是被我表兄逼得退无可退,才来花言巧语嘛。”
恶鬼不说话了。
它摇晃着,升得更高,也露出了更多的躯体。蛇类的躯体远比显示出来的巨大,那梁柱粗的身体布满怪异的鳞片,其中流淌着血液般的液体。
它身躯前倾,往商挽琴这里探过来。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
蛇信吞吐,发出模糊的歌声。
商挽琴面露微笑,举起乌金刀:“杀了你哦。”
四周火海滔天的景象,已经缩小得只剩这部分。其余地方都是空茫的黑暗。
蛇类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一时像这个人,一时又像那个人。都是商挽琴认识的人。他们有的还活在这世界上,有的早已死去。
“即便你能摆脱……他又如何?”
“他是无法摆脱的。”
“你难道不知道,这鬼域一应场景,皆为你们内心所化。你是将一切情感深埋的怯懦之人,而他……”
商挽琴怔住:原来这恶鬼的鬼域,并不是固定迷宫或者火海?那这周围的景象,刚才岩浆里那些……不不,这只是一只恶鬼!恶鬼最会蛊惑人心,它的话谁信谁傻!
巨蛇逼近她。近距离的对视里,它传来了极阴森的恶意。
“你们无法杀死我。我会寄生在他的心里,有朝一日……”
充满火焰和岩浆的鬼域场景,彻底散去了。
蛇类和巨茧,也消失在半空。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暗红的流光夺路而出,直扑乔逢雪面门而去!
商挽琴虽有些怔怔,本能反应却快过一切。她伸刀去拦,刀刃朝前,正好劈在那流光上!
咔嚓——
破碎声。
原来那是一粒暗红的石子,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它被商挽琴的刀一阻,轻易就破碎了,化为灰烬。
但也因为太轻易,商挽琴不禁心生疑虑:真的结束了吗?刚才恶鬼的模样,似乎没那么简单。还是说,那不过是濒死前的嘴硬?
再看四周,他们已经回到了之前的水底洞窟。月光依旧照在前方才彩玉狸花猫上,四周波光摇曳,时间似乎只经过了一瞬。
鬼域是恶鬼制造的独立空间,其中时空的流逝,确实与外界不同。
她耳边听见明显的呼吸声,紧接着一道重量突然靠在她身上。原来是乔逢雪脱力,倒在了她这一方。
“抱歉,我失礼了……表妹,等一等,我马上……”
商挽琴彻底回神,叹气道:“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道歉。明明你已经做了很多,不是吗?”
他疲惫地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什么叫‘该做的’?表兄,你干嘛老这样啊。”商挽琴更不满了,手里拎着水囊,喂他喝水,“你再这样,以后每次喝水都会被呛到哦——这是我以前听过的俗语。”
话虽如此,她喂水的动作却轻柔又仔细。乔逢雪感觉到了,心想她真是爱说孩子话,却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只是在这波光摇曳的水底洞窟,他们谁都没发现这缕笑容。
他顺从她的意思,问:“什么叫老这样?”
“就是总爱把自己做的事说得很普通,却把别人的事看得很要紧、很了不得。表兄你清醒一点,你自己才是最值得骄傲的那一个。”商挽琴语重心长,“要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被允许自视甚高,那一定是你!”
他被逗笑了。
他想说什么,但抬眼时只见她神情认真。她眼里倒映了四周的波光,本就明丽的眉眼愈发绮丽如梦。而在那片绮丽的光里,映着一个小小的他的影子,就像许久之前那个中秋的傍晚,她回过头,眼底无边无际的快乐也簇拥着他的倒影,仿佛将他也拽入了那个恣肆快活的海洋。
她总是这样……明朗而快乐。很多人都说她不好,说她太霸道和嚣张,他理智上也每每默认,还会一板一眼地训她。
然而实际上,在内心深处,在从未与人明言过的心思里,他总是觉得她这样很好。不受太多束缚,不在意太多别人的目光,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找谁麻烦就找谁麻烦,想说喜欢谁就……
莫名地,他思绪一烫,缩了回来,没有再想。
他只垂下眼帘,故作忧郁:“不是说怨恨我的完美吗?可表妹现在说的话,怕是连世上最完美的圣人都承受不住。”
她一愕:“什么啊,都说了那只是……哼,对对对,我就是讨厌你的完美,因为太讨厌了才非要使劲夸你,这就叫捧杀,怕了吧?”
话锋一转,又是那理直气壮又快快乐乐的样子,好像天下所有的难事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孩子般天真的自信,却让人有些向往。
乔逢雪重新笑了,叹息般说:
“表妹,你是很好的。”
——从来都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