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守陵人
清晨五时，高一力幽幽醒来。
跟过去的二十五年一样，翻身穿衣，铺床叠被，打开房门，伸了个懒腰，肆意地呼吸新鲜空气。
随后他麻利地架起火炉，打开水缸，水缸中倒映出一张崭新的脸。
是一张十五六岁孩童的脸。
三个月了，对于这副身体，这张脸，他还没有习惯。每次打开水缸时，都会下意识地看一下水中的倒影。
偶尔烦躁时会对着水缸用力捏一下自己的小脸蛋，来确认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已经这么长时间，应该是真的无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父母的唠叨，同学的关心，师长的爱护还有心爱的她，这些都犹如梦幻般，消失在昨天。
既来之，则安之，先走着看看吧，如果灵魂可以从另一个世界过来，那一定有办法可以从这个世界过去。每次他都这样安慰自己。
“吱呀。”
隔壁的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位挺拔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袭青衫，双手自然背后，很有儒士风范。
“小浮生，又起这么早，今天早晨吃点什么？”
中年男子名叫吴君策，是这座老旧皇陵的二号人物，也是皇陵的大管家，负责皇陵的业务。
而高一力现在的这具身体也有个名字，叫浮生。
有次他问过吴君策自己姓什么，吴君策只是神秘一笑，并没有回答。
好吧，管他姓什么，就叫浮生吧。
“君策叔叔，现在厨房有白菜，胡萝卜，菠菜，还有鸡蛋和牛肉，你想吃牛肉炒饭和蔬菜汤还是粥和牛肉蔬菜饼？”
吴君策走过来，看了看火炉，笑着说道：“粥和饼吧。你小子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特别是你制作的盐的味道。”
浮生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只会这些。”
吴君策懂得浮生的意思，他只会这些，他会尽全力做好这些。在这里，他是最“没用”的人，一分钱都赚不到，只能努力把分内的事情做好。
他伸手宠溺地摸了摸浮生的脑袋，转身离开。
而浮生继续盯着水缸中的自己，想道，其实这里也不错。
在这里，他有亲人。
他原本是就是个孤儿，生活贫困，在全村的帮助下考上海洋大学的军医专业，本硕博八年连读，孜孜不倦，前途一片光明。
在实习中，只知道是一床特殊的手术，他做了主刀医生的助理。但手术结束后，患者突然醒来，双目赤红，隆起的肌肉撑开了绷带，拿起手术刀直接刺到了自己的胸口。然后他就一直在做梦，做梦，做梦，做了很久很久。
等到自己苏醒时，就已经在这里了，身边围着一圈“古人”。
最年长者，是皇陵的负责人--李善，浮生叫他爷爷。他是一名很“奇怪”的老人，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但脸上的皱纹却不多，并且身材高大挺拔，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平时都很冷漠，眼神古井无波，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但在自己苏醒的时候，浮生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波动和一抹笑容。
接着就是负责皇陵中大小事务的吴君策，对自己更是宠溺有加。
还有两位姑姑，穆灵月和李莹玉，二十多岁的样子，负责皇陵的财务，出门也会带糖回来给自己吃。在浮生的十几年记忆中，她俩好像一直都长这样。
还有一位神秘的姑姑--谢凝。据说在朝廷中身居高位，每年她只回来一两次，对自己十分严厉。
而自己，是李善捡回来从小抚养大的。
这个皇陵的成员，就是这么个情况。
苏醒了三个月，他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他还是在床上假装生病了一周，不断消化这具身体的记忆。
消化记忆不能一蹴而就，一下子想得太多了会头疼欲裂。所以他将身边人的基础信息和关系脉络理清后，就开始融入角色。
经过了三个月，他终于在昨天晚上，完全消化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只是还有些恍惚，有些感慨。
高一力低声喃喃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浮生了。”
浮生舀起几瓢水，将锅装满，静坐在门槛上轻声诵读谢凝姑妈教自己的心经。每次诵读心经时，他都会觉得自己气静神凝，眼清脑明。
马上就要清明，谢凝姑妈每年都会回来扫墓，到时候如果抽查自己，哪怕错一个字都会被一顿胖揍。
等待水开后，他在每个人的房门前灌上一壶热水，便一个人进入厨房做饭。厨房就在他的房间旁边，在这排平房的最西边。
最东边是个藏书室，只有李善偶尔会进去。
过来依次是李善、吴君策、李莹玉和穆灵月的房间。
最后是自己的房间和厨房。
在穿越前，大家对于吃饭都不怎么期待，都是两位姑姑随便煮点东西就给大家吃，众人对一锅大杂烩已经麻木，这将就着吃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也就是偶尔有心情出去才能打打牙祭。
直到浮生提出要做饭后，众人一开始是反对的，这个世界也说君子远庖厨。浮生以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才化解了众人的反对情绪，也解放了两位姑姑，提升了众人的生活质量，让大家对每顿饭都有了惦念。
他有考虑过身份的隐瞒，但思维几次斗争过后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浮生在厨房煮粥，拌陷，和面，烙饼，一顿操作行云流水。这都是上一世在部队里学习到的技能。
太阳渐渐升起，浮生在厨房门的水井边口将小圆桌支棱起来，摆上板凳，端上可口的自制小菜和几碟牛肉饼，盛上米粥在桌上凉一下。
晴天时，浮生喜欢安排大家露天吃饭，大家也都没有提出反对，他们似乎也很喜欢。
看着眼前的一桌饭菜，浮生笑了起来。
他觉得穿越到这具身体上其实很幸福，没有经济压力，还有家庭温暖。
如果像上一世的书本里写的那样，穿越到废柴身上，又或者穿越到底层劳动人民身上，在这样的封建社会，那真的是地狱级的绝地求生！
回到房间换掉沾满面粉的衣服，洗漱一下，再出门时大家已经围坐在圆桌前，就等自己了。
每天饭做好后都是这样，要说他们不是故意的，打死都不信。
李善的规矩很重，在饭桌上不允许讲话，必须等所有人都吃完才能离桌，皇陵里也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浮生落座，挺直腰背，将双手放在腿上。
“开动吧。”李善说道。
等李善夹了第一筷子的小菜，众人才开始动手。
待大家都吃完放下筷子后，吴君策说道：“早晨我出门路遇村长，他让我们安排一块好地方，知府家的公子昨晚死了。”
李莹玉收拾着碗筷，奇怪道：“昨天不是知府公子大婚吗？难道知府大人还有其他公子？”
“就是他，据说是被新娘子杀害的，然后新娘子也自杀了。”吴君策淡淡地说道。
“快说说，什么情况？”穆灵月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睫毛跟小刷子似的，急不可耐地问道。
她是个八卦狂，村里头的情情爱爱那是如数家珍，恨不得连谁家的老母猪生了几个崽都一清二楚。
如果放在现代，那一定是娱乐八卦新闻主编一样的存在。
吴君策看了眼穆灵月，笑了一声，说道：“也是早晨听村长说的，的确是件人间惨剧。知府王大人老来得子，对他十分溺爱，平时强取豪夺惯了，沈家有个姑娘被他看上，他就打断了与这位姑娘相爱之人的双腿，利用权力强行拆散了这对鸳鸯。这位姑娘忍辱偷生，卧薪尝胆，在新婚之夜与知府公子同归于尽。”
“事情就这样，但还发生了点奇怪的事情，说到这村长就住嘴了，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再说下去。”
“所以灵月，莹玉，晚点你们看下安排在哪里。毕竟是知府大人，挑块好点的地方。”
这时候李善面无表情地说道：“价格高点。”
说完便起身离开，向皇陵大门走去。
穆灵月笑着说道：“浮生，中午姑姑想吃鱼。你去墓地转一圈，昨天有些人晚上才离开，把那些瓜果熟食收集一下，晚点去买菜时给乡亲们分分。”
“好的姑姑。”浮生答应道。
穆灵月接着说道：“家里就拜托你们啦，我要出门了。”
李莹玉莞尔一笑，无奈地说道：“去吧，有我在。”
在浮生得记忆中，他对这几位亲人的了解非常少。虽然每天都在一起，他们也对自己很好，但他们出门或者在皇陵里工作，都不会带上自己。除了吃饭，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当然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并没有想过僭越，只是单纯的好奇。
浮生回房拿出两个昨天洗净晒干的布袋，一个袋子放墓碑前的容器，一个放食物，向着皇陵最后边走去。
现在墓碑一共有三十四排，一排三十个，从最后面往前收拾，相对从前往后收拾轻松很多。
要是有个小推车就好了，改天找些木头做一个大点的，以后就可以一趟搞定。
顺着墓碑中间的道路向前走，很快便走到高大墓碑那一排。
这是一块无字碑，也是亲人们祭拜的墓碑，每次走过时浮生都会多看几眼。
一阵风吹过。
“嗯？”
浮生不禁发出了声音，空气中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腐臭味？
他再次用力嗅了两下。
作为一名医学生，他非常肯定，这是尸体的味道。
不是墓地里的腐味，是地面上的！
他放下手中的布袋，躬起身子，作出防御姿势，缓缓向高大无字墓碑靠近。
一步，两步每走一步他都观察一下左右两边和前方，防止被袭击。
待走到尸体边，他绕着无字碑走了两圈，确认安全后，他才放下心来。
他神情肃穆，习惯性地朝衣服口袋掏了掏，抓了几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在医院里，没有穿白大褂，兜里更不会有塑胶手套。
出于好奇，也是对自己的职业自信，他蹲下身来观察尸体。
尸体僵直，眼窝凹陷但眼球突出，脸色铁青，嘴巴张大，面容十分狰狞，他的双手死死地卡住自己的脖子！
再往下看，是血淋淋的双腿。
不！
只有血淋淋的裤管耷拉在地上，没有双腿！
浮生忍不住将手伸过去摸了一把。
瞬间，
周身环境消失，夹杂着血红色的乌云般的物质包围了他。
浮生一阵晕眩后，急忙看向尸体。
只见尸体的眼睛快速下陷，变成两个黑洞；
嘴巴疯狂蠕动，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一般，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
等到声音停止，眼前的尸体被裤管托着缓缓站立。
不是站立，
是漂浮，
尸体向他漂浮而来。
浮生倒退两步，下意识地将后背靠在墓碑上。
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有触感，但看不到身后实际物体。
是幻觉！
他一个箭步，直接向右跑去，意图冲出包围！
“砰！”
身体就像撞上了一辆飞驰的汽车，被狠狠地撞飞在了地上。
浮生疼痛难忍，躬身如虾，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强忍着剧痛抬起头，
只见眼前的尸体已经变成一身红色嫁衣的女鬼，裤管也消失不见，鲜血嘀嗒嘀嗒。
一阵阵阴森森的寒气扑面而来，浮生吓得花容失色，惨白的脸就像给抽干了血似的，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恐。
太可怕了！
女鬼的头发逐渐变长，顺着草地向浮生靠近，窸窣作响。
慢慢地，
头发攀爬上浮生的身体。
这种被莫名物体接触身体的感觉让他汗毛战栗！
渐渐的，头发缠上浮生的脖子，一圈又一圈慢慢缠绕。
他想甩掉这些头发，
可是，
无论他的双手如何用力，身上的头发犹如钢丝一般，死死地箍住他的脖子，越来越紧。
他已经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控。
不能坐以待毙！
越危险越要清醒！
作为一名军人，浮生很快平静下来，停止挣扎，加速思考。
一阵湿滑的感觉划过脸颊。
浮生平淡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自己已经被女鬼用头发提到她面前。
女鬼伸出了长长的舌头，露出诡异的微笑。
她轻声地说道：“放轻松，我只想要你的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