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拍卖会结束后,还有一场觥筹交错的上流晚宴,商晚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离席。
周以泽的助理江松议将她送回酒店,一路上他都在用法语与拍卖会沟通,商晚支着下颌,懒懒听完,忽然说了句,“江助法语说得不错。”
江松议收了线,平平稳稳地答,“在巴黎一大交换过两年。”
“这样啊。”她可有可无的点头,“既然如此,江助完全可以胜任翻译工作,不用周总大费周章开了身边的法语翻译,再把我抓上吧。”
江松议微微一笑,“商小姐开玩笑了。周总之所以辞退小陈,肯定有他的原因,至于我,法语勉勉强强,比不了商小姐。”
“江助谦虚。”
商晚转眼去看倒退夜景,路过圣心大教堂时,她似乎听到了幽远绵长的手风琴。
伴随着曲调温和的小夜曲,异国男女在雨中跳起性感桑巴,橙红色的雨伞滚落一旁,仿佛一朵盛开的艳色的花。
江松议不是没话找话的性子,他旋开音量,放大了缱绻缠绵的法语歌。
任何浪漫的事情都应该在巴黎发生。
商晚点着玻璃光圈,出神地想。
哪怕是不光彩的男女关系。
回到酒店,江松议将拍下的油画送到商晚房间,他恭敬地站在门边,墨蓝色领带和西装一丝不苟。
商晚换下折磨了她一晚的高跟,鞋柜拿出自己从国内带来的平底鞋。
“江助还有事情要忙吧。”她到流理台接了杯水,撑着光亮的镜面台柱笑道,“东西放这里就行了。对了,替我向周总转达一声感谢。”
江松议抬腕看着精致表盘,微微点头致意,“商小姐,这句感谢,您可以一会亲自与周总说。”
最后用法语道,“祝您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结束一场晚宴要不了多长时间,周以泽在热情洋溢的商业伙伴询问中,礼貌地笑了笑,回避掉“什么时候才有好消息”的尖锐问题。
今晚柏斯遇的出现不是巧合,他知道商晚和他交情匪浅,但至于“匪浅”到哪个地步,周以泽拿不准。
他不喜欢强迫任何事情,如果商晚对两家联姻有不满或异议,他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去和今晚的人打个招呼,有关商晚的事情压一压。”
江松议微顿,将平板垂到腿侧,“周总,那么董事长那边?”
“暂时不必让他们知道了。”
垂眼时拇指摁着衬衫袖扣,他站在阴影,一道晦涩光线将他与身后纵情享乐的气氛隔绝。
西服熨帖挺括,身形悍利轩昂,他就那样站着,却有风雪萧索的寂寥。
江松议不发一言,等着接下来的指令。
周以泽背手向后,“去吧。”
既然江松议让她亲口对周以泽道谢,就意味着他一会儿要过来。
商晚没等很久。
不紧不慢响起叩门声的时候,商晚正解着脖子上的苏格兰烟晶石项链,细白干净的手指缠进细金链条,她不得不低着头,“门没关。进。”
沉稳的脚步声渐近,余光一暗,周以泽侧着身,正端详着以超出原价多倍价格拍下的油画。
用色大胆,却很细腻。
画中呈现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溪流遄遄,屋舍错落,颇有些闲情逸致的情调。
周以泽对绘画研究不深,却能够一眼看出,这是很有灵气的作品。
她终于将沉重的宝石托在手心,找了个金丝檀盒摆着。
长发蓬松轻盈,如一团雪。
她寻了个绑带,就长发拢着马尾,露出纤细的天鹅颈。
“这是遥城。”商晚道,“周总去过吗?”
“遥城?”
“嗯。”
商晚点头,手指点在某一处泛着青色的蜿蜒河流,“有一年我的生日在这里过的,我妈带我来的。”
她顿了顿,唇边扬起笑意,“很多年的事情了,当时她太入迷,没发现我从山坡滚下去,整个人摔进浅滩,等到被发现时,天都黑了。”
“十二月末,冻得人牙齿打颤的季节,而我被迫泡在水中好几个小时。”
那不算一段很美好的回忆,但是逝者已逝,再追究一些陈年烂事很没意义。
“后背被一块石子嵌入,因为耽搁太久,导致后来留了疤。”
他的目光被牵引,落在蝴蝶骨舒展的玫瑰。
只一秒,很快移开。
“其实我和她不太亲近,你知道,政治联姻的结合,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不过她很”
她垂着眼,眼毛晕着漂亮的光,瓷白纤细的颈柔弱的呈在光下,宛如上好细腻的釉玉。
商晚的手指落在画上,斜出一条长而细窄的阴影。斟酌片刻,周以泽听见一声转瞬即逝的轻笑。
“她被我外公保护得很好,很天真,天真的近乎愚蠢。”
“她开始渴求商学铭给她正常甚至热烈的爱,但是商学铭在此之前,已经养了一个情人多年。”
商晚对她母亲的这幅画兴致缺缺,她走到酒柜前,踝足白嫩,细腻肌理绽放的玫瑰如油画般笔触糜烂,极致的白衬托着极致的红,像是被熔断的口红,淌了满手黏腻的猩红。
“饶代珊是知道的。要我猜的没错,她应该找过那个女人的麻烦。哦对,说起来你应该有点印象,商宇淮的母亲,蒋馥姿,就是那个让我妈恨到牙痒的女人。”
她挑了一瓶红酒,刚要去摸启瓶器,猝不及防却想起了今晚什么也没吃。
周以尧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犹豫一瞬,还是放下了红酒。
商晚顶了顶后槽牙,倚着酒柜,神色寡淡,“你知道,豪门联姻,多少都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协议。”
周以泽面无表情的点头,“就像我当初交给你的合同。”
商晚挑唇轻笑,多了点嘲讽,“一个被爱情冲昏理智的人,自然无法遵守当初定下的协议。”
“她生下我之后,身体不好,没办法再怀第二个。就在这个时候,商学铭以她无法生育男孩为理由,彻底的厌弃和冷落她。”
“她觉得是我的问题,她恨我没办法讨商学铭欢心,更恨我是个女孩。”
商晚没有自揭伤疤博同情的习惯,就连和她最亲近的盛星乔,她也不会时常提起。
对周以泽,她既是懒得隐瞒,也是不想隐瞒。
他的手指摁在画中似乎结了冰霜的溪流,时间变成没有任何意义的计量单位,落地摆钟似乎敲响了午夜十二声,远方灯火绵连,亮如白昼。
“那年你多大?”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
商晚倒是认真的想了一下。
“差不多懂事的年纪,八|九,或者十一二。”她耸耸肩,细直精巧的锁骨拱出一道新月,“记不清了。”
“遥城”男人嗓音低沉,语气平静,“我没去过,但我弟弟去过。”
商晚一怔,几乎和她倾斜的影子凝固成一尊冻住的美人像。
“我外婆是遥城人,小的时候,小尧比较黏她。”
她仿佛被掐了声线,或是被拔了发条,徒劳的启唇反复几次,眉间深皱。
周以泽把画妥帖收起,放进送来的锦匣中。
“有一回小尧和我说,在遥城救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周以泽拨弄袖扣,垂着眼漫不经心,“商晚,其实世界不大。根据六度空间理论,两个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所间隔的人数不会超过六个。”
她的心跳剧烈如交响乐激昂的鼓点,巨大的无措下,商晚麻木地拧开鸭嘴水龙头,借着稀里哗啦的水流冲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
“理论罢了。”商晚强撑着笑,“世界上巧合那么多,那个人未必是我。”
“也是。”周以泽终于看她,眸光深沉如一汪水,意味不明。
但他未说完的话是,“如果那个人是你,你不该记不得这件事情。”
在商晚叙述的故事里,她从高处摔落,猛然被掼进冬天零下的河流。
浓稠鲜血被冲开,她徒劳地张合着手指。
想求救,可一动便是钻心剜骨的刺痛。
哪有人会来救她,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好像就这么等着,而故事外的人也在等着,偏偏草草结尾,词不达意的说了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沉默成了她自我保护的防护机制,棱格花窗的雨点似乎渐渐小了,远方传来快意的笑声和叫喊。
酒店华美空旷,暖色鸢尾壁纸挂着两幅油画,画中活色生香,倒显得他们两个游离在所有热烈的情绪之外。
她的手指被冲洗至发白,冷意如一根细针从指心游走,将脑海中破碎的片段缝补完整。
商晚想不起任何关于当年的事情。
但她一贯骄傲,从不肯轻易落人下风。
背着光线,商晚从容的关了水龙头,壁灯的光线洒在她脸上,从眉眼勾勒到唇边。
周以泽的目光追着她,视线温静的像无风的雪夜,有种剔透的寒冷。
他不动声色就将商晚逼到悬崖边缘,但是她强撑的镇定透露出反常的信息。
周以泽的原意并非要逼迫她去承认什么,而是因为一件事情,联想到另一间事情,顺口提起而已。
“商晚,关于你与你母亲的过去,我感到抱歉。”
她笑起来,笑意虚晃,不进眼底,“周总言重了。”
他抬步走出光圈范围,手握上冰凉门柄,最后看她一眼,“早点休息,要回国,你随时和我的助理联系。”
大门沉钝关上,周以泽提及那件事后如影随形的紧缚感终于消失殆尽。
商晚精疲力尽的闭上眼,静默片刻,关了过于明亮的壁灯。
她赤着脚进了卫浴,将暖气关掉,等着最低温度的空调缓缓溢满四方空间。
商晚一件件褪去衣服,最后一件轻薄布料沿着漂亮的腿根缓缓滑落,她抬手关上灯。
一片漆黑中,商晚将自己沉入放满冷水的浴缸。
水线从脚踝开始,逐渐没入清瘦小腿,再到腰腹,最后从锁骨到小巧的鼻尖。
她闭上眼,在回溯的窒息和寒冷中回想十几年前的遥城。
她待在巴黎没什么事,好几个以前的同事联系她,希望出来聚一聚。
商晚一一拒绝,同时预订了最快的回国航班。
与来时不同,这一趟不是直飞。
经过漫长的倒腾之后,商晚在落地的那瞬间,彻底感受到十月耀京摧枯拉朽的冷风。
手机挤入各种通知,商晚一一清掉,独独留下天气预报。
台风过境,特大暴雨。
她拖着孤零零的行李箱,站在空旷的出入厅,手指被室内空调吹得发红。
她在国内没有太多值得依赖的朋友,而盛星乔太忙,她也不好贸然打扰。
兜兜转转,抱着商晚也说不清的心情。
她将电话拨给了商宇淮。
晚十点十分,那边接的很快,语气和湿冷天气不同,很是雀跃。
“姐?”商宇淮放下习题册,歪进电竞椅,“你回来啦?”
“嗯。”商晚含糊着应了声,那边很快说到,“姐姐在机场吗?还是在哪?”
就在这时,另一通电话插进来,商晚一愣,发现是自己叫的车,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一路抬价后,终于有车主愿意接单。
她摁掉司机来电,在商宇淮嚷嚷的“姐姐”中,镇定道,“我在机场,走不了。”
“那刚好啊!”商宇淮一下从电竞椅蹦起来,“我让小尧哥哥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