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相见不相识
二十年后，裴望在玄风古林醒来。
刚睁开眼的裴望茫然地眨动了一下迟钝的眼皮，双手摸到的是略带湿润的泥土和草叶，她挣扎摸索着爬起来，只觉得筋骨僵硬得像是钢筋水泥。
剑就摆在身侧，裴望坐在原地，四处张望。
举目所见的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它们高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每一棵巨树之间的距离都差不多，而裴望身处的位置是在一片刻意留出来的空地上。
草地上零零散散地开着种种不知名的奇特小花，其中一种像蒲公英一般，风一吹，光点般的细小绒球便随着风四处飞散，衬得这本就玄奥幽远的地方愈发地透着一股仙气。
裴望抱着剑，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走。
她记忆的最后一刻便是与黎风一同修复空间裂口时，对这里是什么地方并没有头绪，但猜的出这是本源之火的手笔。剑不安地微微颤抖，裴望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没有疑惑、不安，重获新生的欣喜或失望，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
裴望对此并不意外。
不如说，这是她从前期盼过的。
本源之火并没有剥夺裴望的感情，只是将接收感情的地方改变了。所有的感情都不会再传达到这具身体之中，而是被这把由裴望灵魂中无法熔炼也无法回收的残渣铸成的兵器接收。
这具身体不会再陷入自弃、忧郁、不安、焦虑和痛苦之中，同样的，她也不会再感受到喜悦、期待、安心和幸福。
这是裴望曾经梦寐以求的状态。痛苦的时候，她恨不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心没有知觉的木头人，这样她就不必一边忍受一边诅咒并质疑自己的整个人生。
现在裴望如愿以偿了。
一名巡逻的女娲族人注意到了她，将她领到了族人们平时集会的地方。
女娲族人普遍很高，双腿行走时几乎都在一米八以上，蛇尾形态时更是人均两米。她们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因为大多使用弓和枪，手臂的肌肉线条尤其的紧实流畅。她们每个人长得都有些说不出的相似，又有些细微的差别，不会叫人区分不开。
集会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广场的圆形空地，地面铺着篆刻了各种符号纹样的砖石，广场的中心摆着一个直径有一人臂展的地球仪般的装置。代表着星球的球体水晶没有加工痕迹，浑然天成，表面并不十分的规则平整，泛着温润的光，正缓缓地自转着。
有人专门在旁边记录。女娲族人特殊的眼部结构能看到这个微缩星球表面浮现的警示，以确定空间破裂的地点，并及时赶到现场修复，
裴望看了会儿，这个球大体上是青蓝的，但有的地方会透出别的颜色，除此以外，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留守在玄风古林的大部分族人都来了。她们看到活生生地站在那里的裴望都很惊奇，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着这个被本源选中的人——同时也是黎黎在外面交到的朋友。
裴望面无表情地接受着目光的洗礼。若是从前，她早已尴尬不安，要么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要么干脆跑路。但现在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怀里的剑微微发烫。
看起来担着首领角色，大概是族长的人率先开口：“省去那些客套，我等且长话短说。”
裴望点头。
在那人不徐不疾的叙述之下，裴望终于将情况弄清了。
那个时候，女娲族人在本源之火的托付下带着裴望的“尸身”回了玄风古林，将她安置在离地脉节点之上以修复这具身体——到她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她那时候也才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二十年。
裴望想着，怀里的剑低低地嗡鸣了两声，也不知是接收到了怎样的感情。
她的灵魂终于完成了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煅烧，这样，她便不再为躯体所累。只是她行走世间仍然需要一具躯体，所以这身体最能束缚她的情感便被转移到了死物之上。
裴望终于成了没有弱点，不会软弱、也不会憎恨自己的软弱的人。
“那我该做什么？”
裴望问道。
“本源的意识在休眠之前，说要你在人世间行善积德，了却前缘。”族长回答道。
行善积德，让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世间太平，人们安居乐业，星球的气运也会随之上升，听起来的确是她的工作范围。
裴望点头，她接受了。
至于了却前缘……
二十年都过去了，想来她裴望在认识她的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突然冒出来，对他们来说真的好吗？
不过，既然她在外行走，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碰上，那时候的事，就到了那时候再说吧。
颔首表示她明白了，裴望又问道：“黎风……她后来怎么样了？”
“按照人类的说法，她已经死了。”族长说道，“人类之躯想要行使女娲的权能，要付出灵魂和生命作为代价。”
剑轻轻地震颤着。
“这样啊。”裴望微微低下了头。
“但是，黎黎身为人类之躯仍然有那样的决心，我们都很敬佩她，而且，黎黎到底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所以我们收集了她散去的魂魄，将力量分给了她。现在黎黎是我们几千年来的第一个新族人。”族长又说道。
“那她还记得从前的事吗？”裴望问道。
“当然不会。或许在曾经的她看来，她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族长摇头。
裴望静默了片刻，又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当然。”族长并无异议，“那时候你耗尽生命也要帮黎黎，你一定是黎黎很好的朋友。”
裴望没再说什么。实际上，她现在也不太清楚自己对朋友的定义。自己看起来好脾气、温吞寡断，其实是个标准极其苛刻的人，不管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过去的路上，族长也简单地说了下女娲一族的历史。
最早的时候，女娲只有一个，也就是那位补天的风里希。她也被称为娲皇，地位极其崇高。
在完成了那次规模最为巨大的补天之后，人类的时代不久后便随之而来，神祇们也逐渐退居星球的幕后。
风里希因为新生的世界过于不稳固、到处都是时空乱流导致的破损，分身乏术，深感疲惫，便用黏土模仿着自己的样子造了四十八个身躯，将自己的灵魂和力量等分后，她便有了四十八个族人。
“修补空间是女娲一族的天职，正如羽人维护天脉，鲛人引导洋流。共工祝融，夸父后羿，他们生来便有各自的职责。”
“他们的职责尽完了，也就销声匿迹。如果有天这个世界的空间彻底稳定，也不再惧怕流星、地震和时空乱流，那女娲一族、羽人、鲛人同样会消亡，变成语焉不详的神话。”
“如果世界的规则自洽到一定的程度，也许修仙一道也会被淘汰。”
族长说着，又不禁感慨：
“现在相比一开始时已经好很多，不过，每个时候都有每个时候的难处。”
“黎黎那小孩从小就很固执，认准的事怎么也不肯放弃。她看我们总是来回奔波，便也非要尽一份力。”
“可她这么小，又细瘦瘦的，只能拿起最轻的弓，我们怎么会放心让她出去。但她胆子也是真大，竟然通过了试炼，还得到了日月弓的认可。我们都吓了一跳，看她这么坚持，也只好由她去了。”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了黎风的住所。
现在该叫她风黎了。
女娲一族的住所是石制的，十分古朴，颇有野趣。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女跪坐在房子外面，手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她花了几年才醒过来，现在还是小孩子。”族长解释道。
注意到来人，风黎抬起了头。她站起来，有些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沾着泥巴的手指，轻轻地叫了声族长。
模样还是那般的模样，虽然并未长开，但已经有些接近于记忆中那清隽灵秀的模样，眼神也是别无二致的沉静清澈，如同幽篁里的一捧清泉。
但不是她。
她是女娲一族的风黎，而不是裴望认识的黎风。
裴望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反而是风黎先移开了视线。
族长自觉地走远了些，远远的看着那两人。
不知过去多久，风黎先开口了。
“你是谁？”
“外面的人。”裴望回答，又问道：“你在做什么？”
“面具。”风黎回答道，将那个泥土捏成的面具拿起来，展示给裴望看。
面具上是一张很沮丧的脸，好像在忧虑着什么，丑丑的。
“为什么是这个表情？”裴望又问。
“不知道。印象里好像有这么一张脸，就捏了一个。”风黎说道。
又是许久无话。
就在族长都忍不住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裴望问道：“这个面具，可以送给我吗？”
风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思索了一番，便也同意了。但是作为交换，裴望下次来时，要给她带外面的新鲜事物。
就这样，裴望戴着面具，踏上了旧地重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