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真的有点烦
那个时候的文惜墨是个很快活散漫的人,看小孩子时也没有后来的那种包容和慈爱。就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趣的小动物,文惜墨微微欠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望。
裴望有时很迟钝,有时却又过分敏锐,她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麻,只想马上逃之夭夭。
但文惜墨笑盈盈地揪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提到身前,向周围人介绍道:“昨晚便是这孩子见义勇为,从那邪祟手中救下了刘小姐。”
“真是年少有为啊!”
“小姑娘真是深藏不露!”
“真人不露相!”
人们纷纷惊叹赞美。
这时的裴望还没像后来那样排斥他人的目光,只感觉有些不自在。她艰难地扯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失敷衍的笑,作为对称赞的回应。
委托的刘家更是千恩万谢地给裴望和文惜墨分别送上了金银和各种当地特产。
“本座不抢小孩子的功劳,该你的都是你的。”文惜墨伸出那只持剑的纤长玉手在裴望乱七八糟的脑袋上揉了揉。
文惜墨显然没什么应对普通小孩的经验,这一揉,直接将裴望整个人都揉得东倒西歪,险些跌飞出去。
站稳后的裴望顶着更加不成样子的一头乱发,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罪魁祸首文惜墨丝毫没有愧疚感,反而被裴望这副滑稽的样子逗乐了,侧过脸去,以拳掩口,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裴望更气愤了,长得人模人样,居然这么坏心眼。
心里憋着一口气,裴望拿走她的那份谢礼,不再理文惜墨,直接气呼呼地走了。
“小孩子脾气还挺大。”文惜墨见她头也不回的小背影,不知怎么的又被戳中了笑点,又在原地笑了一会儿才悄悄追上去。
裴望悄悄将金银都扔进了城外的育婴堂,扔完一转身,就连文惜墨饶有兴趣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裴望觉得自己和这人多少有点命里犯冲,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
“小孩?”
“小丫头?”
“小姑娘?”
“小妹妹?”
文惜墨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地叫她一声。
裴望一点也不想理他,这样的人就像初中时的那些男生,越理他就越来劲。
不理他也还是很来劲。
“你为什么不理我?”文惜墨又走近两步。
裴望抓紧了自己的小包袱,加快了脚步。
“不应该啊?我的美貌一向是老少通吃的,还是说凡间现在已经不流行我这样的美男子了?”文惜墨又问道。
裴望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再俊的美男子,这么烦人也是会令人讨厌的。
“你是哪里来的?这身功夫可是跟谁学过?”文惜墨也不觉得被一个小孩当成空气丢面子,依然笑眯眯地跟在裴望身后。
“我是扶云真人文惜墨哦,我的一个签名能卖三千两灵银,灵银和凡间银两的汇率可是一比三,你就不心动吗?”文惜墨又说道。
没听过,关我屁事。裴望心想。
“你不会真的没听过吧?”
“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也够孤陋寡闻了,有的地方年画贴得都是我的画像。”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怎么样,能认识本座可是很幸运的……”
裴望干脆捂着耳朵跑了起来。
“哎,跑什么呀?”
文惜墨始终追在她不远的身后。他就像是将这场追逐当作一场游戏,始终面带笑意。裴望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喘气时,文惜墨还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套茶具给她泡了壶茶。
裴望也没拒绝,连续闷了几杯茶水才看向文惜墨,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好烦!”
文惜墨笑眯眯地给裴望续了杯茶,毫不介意。
“你们修士都这么闲的吗?”裴望又灌了一杯。
这茶实在是好喝,连不懂茶的裴望都尝出了些不同凡响。
“不对,是只有我这么闲。”文惜墨面带笑意纠正道。
裴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文惜墨微笑着看了回去。
对视了几秒,顶不住大美人含笑凝视的裴望僵硬地转过了头。
“……烦人。”
裴望又说道,抓着自己的小包袱,决定不管他,接着往南走。
“不许跟着我。”
听见那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裴望连忙回头警告。
“我没有跟着你啊?只是刚好同路而已。”文惜墨摊手。
“你到底想干嘛!”裴望气得跺脚。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裴望还是第一次被人气成这样。
看着一个头顶鸡窝头的小矮子急得跳脚,文惜墨又忍不住笑了,还笑出了声。
裴望气得不想活了。
是真的不想活了。
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但自己打不过就算了,跑路也跑不过,还要被嘲笑,这人甚至明目张胆地笑出了声,真是毫无办法。
都活第二辈子了怎么还要受这种气,人活着就是为了受气吗?那活着有什么意思?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自己早就死了,却莫名其妙来这个世界,今天还被人这样嘲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死了算了!活着真没意思!
裴望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鼻子一酸,直接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向前跑。
好委屈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到今天?
泪水模糊了视线,裴望更加觉得耻辱。这么大的人,被人逗几句就气哭了,这算什么事啊?
太丢脸了。
死了算了。
“怎么又跑了呢?”文惜墨脸上的笑还没收起来,便见那小女孩又跑了出去。
从小到大,人人都像是捧着块宝玉般对待他,师兄和师妹那两个混球虽然时不时犯贱,却也十分喜爱重视他,就连相亲失败的女道友拒绝他时也是温柔委婉的。文惜墨第一次被嫌弃,还是被一个发型和模样都十分潦草的小女孩嫌弃。
这实在是很难得一见的乐子,比话本子还有意思。
于是文惜墨连忙追了上去。
“小姑娘怎么了?”
“别跑啊?”
那人的声音始终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在厌烦之前都会刻意留下一条虚假的生路。
裴望倍感绝望和压抑。
穿过了树林,她跑到了府道上。裴望看着几匹高头大马冲过来,却不躲不闪,甚至直接加速冲了过去。
死了也好,本来自己就是要死的人。
裴望这样想着。
她身子一轻,眼前的风景快速地掠过,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裴望被文惜墨挟着闪了过去,一起稳稳地落在一棵树上。
文惜墨终于不笑了,他面带探究,看着拿袖子遮脸的裴望。
“你是故意冲过去的?”文惜墨说完,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寻死,不大可能。”
“要你管!放开我!”裴望挣扎着。
文惜墨提着裴望的衣领,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吐出两个字:
“哭了?”
“……”
裴望没再说话,但挣扎得更厉害了,带动着树枝都跟着晃悠。
于是文惜墨把她放在身边,掏出帕子,在她脸上一通乱糊。
“唔唔!”
裴望一开始还挣扎,她的脸愣是被那丝滑的锦帕擦得生疼,感觉再擦下去,五官要么变形,要么磨平。
但擦着擦着,裴望不动了。她夺过帕子捂在脸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一时间,寂静得只有风声。
“……为什么要哭?我也没欺负你吧?”文惜墨难得的有点心虚。
自己真的很过分吗?
好半天过去,裴望才吸着鼻子,有点哽咽地说道:“你真的很讨人厌。”
“有吗?明明大家都很爱我啊?”文惜墨摊手。
裴望攥着锦帕,恨不得给他一拳。
“你是生气我把你头发弄乱吗?可是你头发本来就很乱啊?这样好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本座的头发也给你弄,这可扶云真人的秀发,一根能拍卖到……哎呦!”
文惜墨话还没说完,裴望就发了狠劲去揪他的头发。
可惜化神修士的毛囊也分外坚韧,裴望费劲全力薅了半天,一根头发也没能薅掉。
“嘶……你还真揪啊?”
文惜墨摸着被揪疼的头皮,见裴望还是没消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裴望的脸颊,“怎么这么难伺候啊?堂堂扶云真人的头发都给你揪了,还不满意?”
裴望本来消了一点的火气又上来了。
这怪谁?这怪谁?这都该怪谁?
如果这个人不犯贱,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现在又说得好像她不讲理一样!
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裴望气愤地拿后脑勺对着他。
于是文惜墨又手痒痒地去拨弄裴望的小辫子。
裴望愤怒地跳下了树,大喊了一声“这次绝对不许再跟着我!”便又一溜烟跑走了。
文惜墨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上了。
裴望在梦中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些回忆,不由得有些恍如隔世。
那时的自己,还是相当鲜活的一个人。
鲜活到令她觉得陌生。
如果没有那些事,自己如今会不会仍然是这般模样?
裴望想不出答案。
眼前的景象逐渐分崩离析,一切归于黑暗,
裴望猛地睁开眼,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