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六
“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话落在唐漪耳朵里让她有些不是滋味,她执棋的手拿起又放下。
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她出言顶撞长辈,可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句,“江溯不是您想的那样。”
他有时是执拗了些,但该懂的道理他都懂。
焉知意气用事这一词中的“意气”二字不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意气”
江溯但凡走了一点歪路,就不会才下飞机就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同人动手。
“不是”
江父又下了一子棋,语气淡淡,“他现在的心思没用在该用的地方。”
当初拎不清执意出国,如今回来还是陷在同一个漩涡里,可不是没长进?
他这儿子不缺头脑,就是定不下心。
家里给他指的两条路——经商和参军,他连想也不想就给拒了,明明上学时候成绩不错,却一门心思去搞什么乐队。
这也就罢了,权当个爱好,玩个几年也不是不行……
可这小子甚至都没安分到成年,就给他闯出了更大的祸来。
“叔叔是觉得江溯不该为了组乐队去国外读书,而没有听您的话报考榆城大学的经管专业”
唐漪彻底没了心思下棋,斟酌问道。
她想了想,江溯虽在小事上随性了些,但其实一路走来从没在大方向上出过错,唯一可能让江父不满的大概只有他高中时候同人玩起了乐队,分了念书的心神,甚至于有志于以此为生的事。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江父断了江溯的经济来源,那她真的很难理解。
唐漪一直认为父母爱子,该是爱和尊重。
如果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行干预之实,那与生生折断幼鸟翅膀有何区别
“您觉得他这么做就是不上进?”
她深吸口气,再次开口。
听此一问,江父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投向唐漪的目光沉沉,似有另层深意在。
时间在他瞥过来的眼里过得格外漫长,但末了他又只不冷不热地说道:“江溯太任性了些。”
“江叔叔,单以‘任性’一词来定义江溯,这对他并不公平。”
唐漪放弃了从江父嘴里寻求答案,凭着既有的认识,诚恳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江溯是您的儿子,您有权管教他,但何必用这么决绝的办法?”
她实在无法想象没钱的江溯在国外的三年多时间是如何度过的?
用这种“心狠”去逼人回头,不是太残忍了一点吗?
“他有自己喜欢的事,您不支持可以,但能不能也不要去阻挠?”
唐漪知道自己原没有资格在江父面前说这些的,江溯和他父亲的关系再不好,其实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多说,但她终究见不得那个记忆里的肆意少年低下头颅,抛却傲骨,连喜欢的自由也失去。
“或许您可以多给他一点时间,试着去相信他,我觉得他不会教您失望。”
“你就这么相信他?”
江父一手棋艺精湛,寻常时候唐漪同他下棋都没有半点胜算,更何况此时她分了心,注意力压根儿不集中,自然被江父手中的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棋也没有再下下去的必要了,江父收了棋盘,端起桌上备好的茶水,唇边挂着不以为意的肃然。
可唐漪认了真,点头接话道:“我相信他。”
声音虽轻,却有力量。
江父抬头,就能看见那双总是淡然无痕的秋水眸里蕴着星星点点的光,似是不可磨灭般的存在。
“你先出去吃饭。”
过了好一会儿,江父才出声,未曾褪色的军人气质在命令式口吻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那我先出去了。”
望着窗边负手而立的背影,唐漪不再多说,自觉带上门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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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才合上门转过身,便听见一声熟悉叫唤,昔日透亮的薄荷嗓音,今天不知怎的像在酒里浸泡过似的,染上浓浓情绪,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唐漪眼带诧异地抬头望去,果不其然地在走廊的尽头撞上张埋在阴影里、也仍盖不住别样渴望的脸,还有缕缕烟雾自他身侧徐徐升起,青白色的烟雾进一步模糊了他面上情绪。
等下,烟?
江溯在抽烟?
她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手上还有一截的烟给打落在地,冷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江溯半闭着眼,回想着自己每次拿烟的日子,多是在深夜无人时,抑或是另一个极端,人愈多的热闹之处,每每这种时候,他的自控力总在一点一点瓦解,思念如田间野草般疯涨。
那自他手中升起的白烟有时其实像极了换了张面孔的讥嘲,嘲他连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不,是连袒露心迹都没有过就落荒而逃。
可也偏偏是手中的烟,一支又一支的燃烧,让他得以短暂沉沦,不去顾忌明明思之如狂,却又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江溯忽地展臂反手抱住了唐漪,口中喃喃:“舒舒真的相信我吗?”
他们小时候有过无数次拥抱,很多还是唐漪主动。
理由数不胜数,或是为了哄他气鼓鼓的侧脸慢慢和缓,又或是奖励他主动将自己的飞机模型赠给连个像样儿玩具也没有的新同桌……
但没有哪次拥抱同这次一样,由着江溯先发制人,来得如滔天洪水,强势又霸道。
唐漪能感受到,在她腰间和背上的两只手在紧紧箍着她,因为靠得太近,还产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江溯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像是在她的胸腔内完成的,那种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真实得不可思议,甚至让她短暂地眩晕起来。
“放开。”
然眩晕终会过去,随着理智回笼,她坚决的推开了江溯。
出乎意料的是,没费多大气力,身上人就被她推开了,准确地来说,是顺着她那一推主动靠墙站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时候抱你。”
江溯乖乖松手后,垂下了头,“烟味儿是不是熏着舒舒了?”
原看到他这副内疚丧气、和家里萨摩耶犯了错时如出一辙模样而稍稍消气的唐漪,听了这句话,神情又冷了起来,“你倒是说说你好端端的抽什么烟?”
一个年满十八周岁的成年人,知道烟味儿会熏着她,难道还不知道那句烟盒上写烂了的话——“吸烟有害健康”?
“以后不会了。”
舒舒不喜欢的,他不会再做。
“姑且信你一次。”
唐漪面上冷意稍缓,知道他对于说出口的话少有做不到的,既然现下说了不会,那么便是不会再碰烟。
“你方才一直站在这儿?”
虽然不明白江溯此刻为何情绪如此奇怪,但不难推测出他极有可能是听到了自己在书房和江舒舒的对话,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江溯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否认,“奶奶让我叫你们下去吃饭。”
结果在敲门的瞬间发现门并没有关实,只是掩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谈话声自然也就落入到了他的耳朵里。
“所以你都听到了?”
唐漪说这句话时反倒别扭了起来。
他若是一字不漏地全数听清,那,那句苛责“一点长进都没有”不也……
谁能坦然接受自己父亲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失望?
“听到了。”
江溯的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自然没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见她由生气的冷然倏地转换成了担忧甚至心疼,他就知她在想些什么。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有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担得起。”
“倒是舒舒……”
“我怎么了?”
在他抬头的空隙,唐漪一刻也没等地追问道。
“舒舒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最大的慰藉。”
江溯直视着她的眼睛,连躲闪的机会都不给人留,极黑的瞳孔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倒影。
他很少说如此直白又带着点儿矫情的话,可过往三年将他的心吹出冰天雪地里的一方坚石,如今却有人仅凭几句轻声细语化作春来时的汩汩流水将石头捂热,他有点儿忍不住了,一腔真情忍不住全数泄出。
很奇怪是不是,可人好像就是这么奇怪的情感动物。
有时坚硬如铁,无坚不摧。
也有时连一句宽慰的话都听不得。
听了,便会心防尽破,溃不成军。
唐漪难得沉默,难得没有追究江溯今天所言所行的逾矩,她只是问道:“为什么没钱不告诉我?”
“怕你生气,也怕你心疼。”
更怕你来找我。
江溯望着她,眼里是漫无边际的笑意,好像能这么看着她就很知足。
这是个什么理由?
唐漪却皱起眉头。
然不待她问个清楚,关好门的书房里头却传来一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江溯,进来。”
闻言,江溯半垂着眼眸,看不大清情绪。
唐漪却是不想父子俩再起纠葛,忙推着江溯往里走,“江叔叔找你,还不快进去。”
“等我。”
说完这两个字,江溯一言不发地朝书房走去。